《盛月归》 第一章 是六月艳阳天,晴空万里。 月婉站在院中,刚抬头看了一眼悬空骄阳,便忍不住酸涩阖上了眼,她还有些不适应这夏日里的艳阳。 只是她眼睛虽酸涩无比,心里头却有说不出来的畅快恣意。 阳光真好。 活着真好啊。 月婉仰着头,近乎贪婪地让每一寸肌肤都感受着太阳的温暖,白皙皎洁如月的小脸在阳光下带着几分晶莹剔透。 暖风浮动,带着阳光的香气。 等到她浑身都浸满了阳光的暖香,甚至光洁细腻的额头都渗出了晶莹的汗珠时,她苍□□致如瓷的小脸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。 她还活着,活在她此生最无忧无虑的明媚时光里。 不远处有焦急女声响起,“小祖宗,你怎么又跑外头来了,病还未痊愈,再过了暑气可怎么好。” 月婉这才睁开了双眼,一双眼眸如剪秋水,泛着涟涟光影,声音如莺鸣般清丽悦耳,透着焕若新生般的喜悦,“玉竹,今日也是艳阳天,我好开心。” “奴婢晓得,只是太阳晒人的紧,姑娘先回屋可好?奴婢叫人将窗都打开了,挂着纱帐,姑娘一眼就能瞧见外头。”玉竹拿着轻纱给她遮阳,一边哄着一边将她往屋中带。 月婉被她牵着往屋中走,一步三回头,她再没有比此刻更眷恋着阳光下的生活。 阳光热烈刺眼,叫黑暗无处可匿。 玉竹无奈,哄着月婉进了屋,又赶紧端来消暑的汤茶,拿了湿帕子细细地给月婉擦脸。今日太师府上下都忙着驱邪除毒之事,无人能偷懒,玉竹也是因为老夫人担心孙女一人在屋中,方才让她回房看一眼月婉可还安好。 长安贵女爱娇爱美,像这样的艳阳天是不会轻易踏出房门的,毕竟女子肌肤娇嫩,受不得阳光的灼热。 月婉自也是如此。 可是如今,月婉却全然不在乎那骄阳似火,每日总是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,偷偷溜出门,出去也不为别的,只为了去晒太阳。白瓷般的小脸总是晒得红扑扑的,宛若一颗刚熟透的蜜桃。 玉竹徐徐的叹了口气,十五日前是月婉的生辰,太师府为月婉举办了一场及笄礼。这是姑娘家成年的大日子,月婉又是太师府唯一的嫡姑娘,及笄礼自是无比隆重。长安城大半勋贵豪族上门庆贺,不止有德高望重的蔺阳大长公主做笄礼正宾,更有圣人圣驾亲临,为月婉赐下及笄所用金冠,满长安城的姑娘的及笄礼,都无此殊荣。 可是不知为何,就在金冠束发礼成那刻,月婉忽而泪流不止,一时哭晕了过去。 这一晕便是整整三日,三日里,太医署的太医来了个遍,也都未能查出月婉到底生了什么病,可她一直昏迷不醒,像是在做一场噩梦般泪流不止。 老夫人心疼不已,亲自守在床榻旁守了三日。三日后,月婉缓缓睁开了已经哭红的双眼,扑进老夫人怀中哭了个痛快。 她时而恸哭,时而大笑。 大悲大喜间,倒真的病了一场。 旁人皆不知她为何如此。 玉竹不假人手照顾了她十五年,最是了解她,却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了。 玉竹见她喝完了一盏解暑茶,方抬了手去摸她的额头,触手温热,不过凉也不过热,松了一口气,“今晨姑娘如何同奴婢许誓的,今个儿会一直待在屋中哪儿也不去。” 月婉带上了些许的不好意思,拉住玉竹的衣袖轻晃,像小时候那般同玉竹撒娇,“我错了嘛,玉竹。” 月婉笑眯眯的看着玉竹,从前她只要一撒娇,玉竹便没有办法,此刻也是如此,玉竹满是无奈,却也没有继续责备她,只是将她一头长至腰间的黑发挽起。玉竹拿着篦子轻轻顺着她乌黑顺滑的长发,一边道:“奴婢还得去前院里看着玉兰她们晒东西,姑娘就待在房中不许再出门,可明白?” 月婉乖巧点了头,玉竹还是不放心,又嘱咐过一回方才掀了门帘出了门去。 玉竹走到院门口,心中一动回过头去,见月婉坐在窗前竹榻上,双手倚着窗台杵着下巴目不转睛看着窗外天空,仿佛天空藏着宝物似的。她叹了一口气,紧蹙着眉朝前院去。 月婉看着天空,天空蔚蓝,烈阳高照,带着无限的生机。 她的双瞳黝黑如宝石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 只有活在无尽黑暗中的人,才会对光渴求向往,恨不得这世上从此只有白天,没有黑夜。 不知过了多久,月婉的神情开始恍惚。 她有数年时间不曾见过光,临到饮下鸩酒奔赴黄泉的那一刻,她的世界都是一片漆黑。 那一杯带着浓郁香气的鸩酒灼烧了她的五脏六腑,她静静睁着双眼在黑暗之中感受着逐渐渗入骨髓的痛楚,等待着死亡到来。 意识渐渐涣散,她忽而听见周围响起了欢笑声,宛若置身于一处热闹繁华之地,她好像听见了最疼爱她的祖父祖母笑着呼唤她的闺名,还有同她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们的声音,还有许多许多人的声音,都是她已经多年不曾见过的故人们的声音。 这些声音像是在为她庆祝着十五岁的生辰。 她想,这或许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,最怀念的是她的年少时光,所以才会在死亡到来的这一刻,想起从前。 伴随着这些欢笑声,往事一一浮现在她眼前。 十五岁时的她,如同十五年的每一年一般,依旧是太师府中被百般宠爱的姑娘,万事不愁心,日子如轻羽,随风飘荡无忧无虑。 十五岁的生辰,仿佛整座长安城都在为她庆贺。 她用尽了力气,终于想起,十五岁那年,那是她最后的快乐时光。 往后的岁月里,故人一一离她远去,或是阴阳相隔,又或是嫌隙益生再无相合,永生不相见。 她的眼睛忽而有些酸涩肿胀,好似有热泪正不停地从眼尾滑落。 这大概是人之将死总会对人世有留恋,月婉脑海之中生一丝荒诞虚妄的念头。 若是能回到年少时,一切都重新来过,她会不会拥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? 没有那一道赐婚圣旨,没有嫁给李燕麟,没有在东宫数着日子过活,没有被人暗害伤了双眼,从此目不能视,只能活在黑暗中。 陆家还在,没有因为李燕麟而家破人亡。 爹爹、祖父祖母、伯父伯母、兄弟姊妹、所有人都还活着。 她不会违背真心,会嫁给真心喜欢的人。 身体越来越重,像是要沉入地狱,月婉想一定是鸩酒起了效果,她真的就要死了。 然后,空洞黑暗的前方忽然有了刺眼的光晕。 月婉疑惑,她的双眼瞎了数年,如何能看见光?可她来不及细想,因为光亮褪去之后,月婉惊觉自己跪在蒲团之上,祖父祖母正端坐于她的前方,慈爱的看着她。有位年迈却又威严极重的老妇人手持一顶金冠,徐徐向她走来,将金冠戴在她的头顶,还念着祝福之词。 只听得老妇人开口,声音响亮带着慈爱。 “陆氏有女,名月婉,年十五,今行笄之年……” “惟愿此女平安康乐、无病无灾、福泽绵延、一生顺遂……” 月婉终于想起,这是她十五岁生辰受笄之时。 那位替她戴冠的妇人牵她起身,让她同众人行礼。 月婉缓缓站起,此刻她站在人群中央,她一一看过周围站着的人,这些皆是她旧梦时常入梦之人。 然后,月婉看见了人群之中,那道她深藏在心底,多年不曾忘怀的熟悉身影。 那是她在寂寥深宫之中时,千百次在脑海中一笔一划描绘勾勒的身影,陪着她度过那些难捱孤寂的岁月。 可是自从她眼睛盲之后,渐渐的,这道身影却越来越浅,最后模糊不清,她再也无法描绘出眉眼。 但是此时此刻,她竟一眼就认出了这道身影。 月婉怔然,浑身不自主的颤抖着,鼻子一酸忍不住落泪,却又开怀无比。 倦意袭来,她带着笑与泪,缓缓闭上眼。 真好,死亡来临的这一刻里,她还能美梦一场。 月婉读过许多书,没有哪一本书能够解开她此刻的疑惑,毕竟书上没有提过人有重生一说。 她是陆月婉,二十六岁饮下鸩酒,蜷缩在冷宫墙角而亡,或许还无人收尸的陆月婉。 可此刻,她却是十五岁的陆月婉,正悠闲倚在窗边晒着大太阳的陆月婉。 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,昏昏欲睡间,月婉又忍不住想这多日来都不曾想明白的难题,她到底为何会回到十五岁这一年。 或许这还是她死前的那一场美梦的延续,梦很长,总有做完的那一刻。可她睁开眼,却是窝在祖母温暖的怀抱,闻着叫她心安的淡淡檀香,听着祖母一声声唤她心肝儿之时,她想或许是老天爷听见了她死前那不切实际的祷告,心生垂怜,送她回到十五岁的这一年。 昏睡间,月婉模糊听见,有人轻轻推门进屋,替她披上轻纱遮住骄阳,执了罗扇替她打风,微风清凉带着叫她心安的檀香气,带着毫不掩饰的疼爱念叨她,“这孩子,怎得趴在窗台睡。” 第二章 月婉睡醒时,该是睡了太久的缘故,只觉得浑身绵软,头也晕晕乎乎的,花了小半刻时辰,才迷迷糊糊睁开眼,可眼前是一片昏暗,什么都看不见。 月婉睡意瞬间全无,浑身僵住,无措的大喊,“玉竹,玉竹,你在哪儿?” 可是屋中没有玉竹的声音,没有任何人的声音。 月婉捂住眼睛,触手一片湿意。 不知过了多久,玉竹举着灯盏推门而入,见月婉拢着锦衾缩在床角,心中一跳,疾步走了过去,“姑娘,姑娘?” 月婉像是没有听见,小小身姿缩在角落,屋中昏暗,瞧不真切她此刻面容。 玉竹吓了一跳,将床前竹灯全都点上,屋中灯火通明时,她终于看清了月婉此时情形,只见月婉脸上满是泪珠,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青色锦衾上,晕开成一朵朵泪花,瞧着可怜极了。她忙将月婉搂在怀中,拍着背轻声哄着,“姑娘,姑娘,别怕。” 玉竹心中又难受又愧疚,她方才见月婉睡着,便出了一趟门,去大夫人院中寻要好的姐妹要一副花样子,准备得空时给月婉做绣鞋。她忘了月婉这些日子只要一入夜就会害怕。 她不在院中,那些个小婢女们见月婉还睡着,定只顾着贪玩,哪里会将她的嘱咐放在心上? “是奴婢错了,奴婢不该出门去留姑娘一人在房中。” “姑娘你看,现在到处都点了灯,屋中一点都不黑。” “姑娘别怕。” 终于,怀中人有了反应,泪眼婆娑的抬头看着她,像是怕她跑走,还抓住了她的衣袖,“玉竹?” 玉竹松了一口气,轻拍着月婉颤栗的背,“奴婢在呢。” 不知过了多久,月婉终于渐渐恢复了神志,靠在床头,捧着一杯蜜茶小口喝着,一边仔细打量着屋子陈设。 能看见的地方,都被烛光笼罩着,清清楚楚,半点阴影都无。 她紧绷的肩脊渐渐放松了下来。 她轻轻扣着茶盏上的浮纹,还泛着红的双眼中满是庆幸,还好,她的眼睛没有盲,她还是十五岁的月婉。 而那十年眼盲黑暗的日子,她不想再过了。 玉竹在外间训斥着今个儿当值的小婢女们,因着怕月婉听见,她压低了嗓音,语气却显得越发严厉,“我是如何交待你们的,只要天一黑,姑娘房中就要点上灯,免得姑娘醒来会害怕。” “我看是这些日子过得松懈,你们都忘了规矩。” 两个穿着绿裳,梳着双丫鬓的十一二岁小婢女被训得头都抬不起来。 玉竹还想说什么,却听得屋中月婉唤她。 她担心月婉有事,罚两个小婢女扫上一旬院中落叶,便匆忙进了屋。 月婉已经平复了心情,只是眼尾泛红,眼中含着水光,好不可怜。 却是为了房外两个小婢女求情,虽然玉竹压着声音,她到底听见了几分,“玉竹,你别骂她们了,她们还小呢。” 玉竹徐徐叹了口气,“姑娘纵着她们,她们却忘了自己的本分。”她还有一句话不曾说,明明月婉自个儿方才都哭的不成样子了,还要替‘罪魁祸首’求情。 月婉又道:“不要将今晚之事告诉祖母,免得她担心。”祖母年事已高,这些日子眼见着为了她憔悴了不少,她也不想惹得祖母为她担忧了。 玉竹点了头,拿了蒲扇来打风,“奴婢省的,罚了那两个小丫头的事儿不会同兰姑姑讲。”兰姑姑是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姑姑。太师府如今虽是大夫人当家,丫鬟婆子都由她调动。可她们凭栏院中的大小事宜,老夫人都要事无巨细的过问。若是老夫人知道玉兰玉书这两个丫头失了职,两个丫头怕是要挨罚。 月婉心中一暖,“玉竹最好啦。” 玉竹轻咳了两声,“姑娘就哄着奴婢,好叫奴婢不罚她们吧?” “哪有。” 二人说着轻快话。 见月婉心情终于好了,玉竹才放下心来。 自及笄礼病过一场后,月婉不知多了个爱晒太阳的习惯,还添了个怕黑的小毛病,甚至许多小习惯也同从前不一样。 玉竹陪着月婉长大,自是敏锐知晓她细小习惯的改变。 就像是月婉突然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。 但月婉不说,玉竹便不问。 夏夜里,蒲扇轻摇,带来凉风习习,月婉下午时分睡了好久,此刻却又有睡意袭来,大约是哭过,她说话还带着几分鼻音,尾音喃喃带着几分撒娇,“玉竹,你陪着我吧。”她自己都觉着不好意思,她并非真的十五岁,却又不想一个人睡。 玉竹轻笑,明明十二岁从老夫人院中搬出来独居以后,月婉便不要人陪着睡了,但她没有多说什么,只道:“姑娘睡吧,奴婢陪着你。”又抱了一床薄被来,睡在床榻外侧。月婉终于安心,沉沉睡去。 又过两三日,老夫人又请了太医署的太医来替月婉诊脉,太医神情凝重,诊脉了许久,终于开口,“老夫人,陆姑娘这是大安了。” 屋中或坐或站的人皆是松了一口气。 太医又开了固本培元的药方才离去。 待他一走,陆老夫人便将月婉搂在怀中,声音都有些哽咽,“可算是大安了,我这颗心总算能放下了。”陆老夫人身子骨不好,年过半百,忌大喜大悲,见她如此,旁人忙劝。 月婉心中愧疚难安,忙拿着手绢替老夫人拭泪,“是婉儿不孝,累的祖母替我担忧。”无论是十五岁的她,还是二十岁的她,总是叫祖母为她落泪。 陆老夫人只抱着她叫心肝儿。 月婉便越发愧疚,她哪里是病了,而是因为,这些日子里,她都未能从她重活到了十五岁一事中反应过来。一开始,她哪里顾得上旁人心情。此时此刻,她却深刻感受到,自己这些日子叫人多替她担心。 她的祖母,疼她如宝。 陆大夫人送过了太医出门,此刻掀了垂帘走进房中也细声劝道:“母亲如此,该叫婉儿心中难受了。” 月婉同陆大夫人合力,可算是将老夫人的眼泪给哄住了。 陆大夫人掌管着府中中馈,自是庶务忙碌,可小侄女这里她也是关怀备至,此刻放下了庶务,留在凭栏院安心说话。这些日子,府中上下没有谁不为月婉挂着心,如今听得太医说小侄女大好,她精致明媚的眉眼也都含着笑意,摸了摸月婉的脑袋,“日后可不许再叫人担心了。” 月婉认真点了头,“婉儿记住了。” 老夫人同大夫人又坐了两刻钟,见老夫人疲倦了,月婉便起了身,同大夫人搀扶着老夫人回去休息。 月婉被关在凭栏院中休养,今日还是头一回出了院门,走在回廊上,见着处处景致都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,心中不由得升起了暖意。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,是她的家。 她回来了。 她吸了吸鼻子,忍住了眼泪,装作若无其事。 走到正院,大夫人略坐了坐,便道:“父亲同持远只怕此刻已得了消息,午时会回来用膳,儿媳先去布置。” 老夫人点了头,又拉住了月婉的手,“让厨房多做几道婉儿平日里爱吃的。” “儿媳省的。”大夫人一笑,这才出了门,留下这对祖孙说话。 老夫人仔细地检查着小孙女情形,“都瘦了这许多,太医说了能食荤腥了,可不许像从前那样不爱吃肉了。” “婉儿省的。” 屋外有急促的脚步声,还有婆子婢女们此起彼伏的请安声,“二少爷。” 老夫人一笑,倒像是见怪不怪,“这皮猴,一定又是逃学回来。” 老夫人话音刚落,便有一道欣长身影打了帘子进了屋,来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,是极其俊朗的长相,同月婉有五分相似,一看便能瞧出二人是亲兄妹。 月婉心中激动不已,却又百感交集。二少爷不是别人,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陆长愿。 自他们母亲去后,父亲剃度皈依了佛门之后,祖母便更疼爱他们兄妹二人一些,陆长愿整日里同国子监的纨绔子弟们厮混在一起,虽没染上吃喝嫖赌的坏习,却也是大错不犯,小错不断,逃学去跑马斗狗。 祖父同伯父管教他甚严,可每每他犯了错,祖母一知晓,便会抱着他恸哭,不许旁人责罚他。祖父同伯父便下不了手了,久而久之,陆长愿便越发没人能管教,连从国子监逃学都成了常事,算算日子,今日该是他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,不该回家。 陆长愿入了屋,先是给老夫人请安,“孙儿给祖母请安。” 他一抬头,见着月婉也在,脸上笑意一僵,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,“妹妹。” 月婉见他如此,心中倒有些莫名,怎得阿兄见着她似有些害怕? 她不明所以,却又因为见着陆长愿而带心中欢喜,笑着唤了声,“阿兄。” 老夫人见陆长愿一头热汗,忙让人打水来让他擦脸。 陆长愿一边绞了帕子擦脸,一边还在偷看月婉。 不想月婉也正盯着他瞧,像是能看穿他的内心,他有些气短,“祖母,妹妹,我今日可没有逃学。” 这话倒让人意外。 月婉想都没想,问他:“那你怎么此时就回来了?” 陆长愿说的心虚而又真挚,“今个儿先生饶了半日假,我想回来看你。” 第三章 “妹妹,我知你不喜我逃学同侯三他们厮混,你放心,我已经同侯三他们断了来往,日后会用心读书,不辱家族名声。”陆长愿磕磕巴巴将话讲完,便忐忑不安的看着月婉。 他向来不耐烦听月婉跟在他后头念叨让他读书之事,这还是头一回主动在月婉面前认错,说他要改过自新。 月婉一愣,想起了些许往事,那是她十五岁生辰前两日,陆长愿又逃了学同狐朋狗友跑到西郊赛马,归家时,已快是宵禁时分。 陆长愿揣着从西郊摘的柿子兴冲冲来找她,而她却冷着脸,将陆长愿又说了一回,陆长愿脾气也上来,摔烂了果子便出了家门,她气得哭了一场,气陆长愿自甘堕落,两位堂兄才学斐然,洁身自好,大堂兄已经入了翰林,前程无量,日后必定是能撑起门楣。三堂兄虽才十六岁,可是一手诗文名动长安。偏她亲兄整日里,只会同纨绔们一处游手好闲,不求上进。 兄妹二人不欢而散,就连月婉生辰那日,两个人都还在赌气,谁也不理谁。过了一个多月,陆长愿去洛阳城探望外祖,一去便要两月,月婉不舍得他,说了好些软话,二人这才重归于好。 月婉想起从前,一时就没能答话。 陆长愿有些着急,提了嗓门,“妹妹,我说的都是真的。” 月婉回过神,心情复杂难解,即为从前感伤,又为当下开心,阿兄竟然会找她主动低头认错。 见陆长愿还在等着她的答案,月婉只得压下此刻心绪,带着浅浅笑意,“好,我信阿兄的,只是阿兄自己也要说到做到。” 陆长愿长舒了一口气,“那是自然。” 老夫人静静地坐在一旁,听得兄妹二人冰释前嫌,重归于好,这才笑道:“改了就好,阿昭,日后可不许再气你妹妹。” 老夫人自不管庶务后,满心里也只有四个孙辈。 陆长愿又作了揖,“孙儿也不会再让祖母担忧。” 又过小半个时辰,陆太师同陆侍郎归家。 陆太师年有六十,花甲之年,虽须发皆白,但耳聪目明,精神抖擞。他是先帝钦点状元郎,两朝太师,积威甚重,不苟言笑,平日里也只会对发妻同小孙女多上两分笑意。 一想到要见着祖父了,月婉便觉着自个儿眼眶有些发胀,忙低下头去深呼吸了几口气,好叫眼泪别流出来。 屋外婆子婢女们此起彼伏的请安声越来越近,“老爷。” 终于陆太师进了屋,陆长愿见着他便像耗子见了猫,皮一紧就想躲在老夫人身后去。 陆太师瞥了他一眼,就来了气,喝道:“还不站住。” 陆长愿僵在远处,莫名心虚,“孙儿见过祖父。”俨然是忘了他今日没逃学。 月婉被逗乐了,忙福身给陆太师请安,“婉儿见过祖父。” 陆太师见着小孙女便欢喜,落了座,让小孙女近前来,见她气色尚好,便安了心,面色微霁, “瞧着是大安了。” 月婉忙点头,“婉儿已经痊愈了,祖父。” 她又替陆长愿解释,“祖父,阿兄今日并非逃学,是先生饶了他半日假,他这才回家来。” 陆长愿终于想起自个儿可是又正当缘由回来,忙道:“祖父,孙儿过了午,就回国子监念书去,孙儿保证,再不会逃学。” 老夫人嗔怒,“孩子一回来,你就横眉竖眼,也不过问缘由。” 陆太师不愿同发妻争嘴,咳嗽了两声,又看向陆长愿,“功课拿来给我瞧瞧。” 陆长愿头皮发麻,刚想要说什么,抬眼却又见月婉满是期待的望着他,他心中一动,到底应了声出门去取功课。 支走了陆长愿,陆太师总算是缓和了语气,浑身都散发着祥和慈爱,仔细的问过月婉这些日子的衣食住行。 虽有人日日都会将月婉的情况呈报,到底听月婉自己说过,两位老人家才安了心。 看着祖父祖母记挂她,月婉说话都有些哽咽。如今祖父、祖母身子骨虽康健,可他们年事已高,她一定再不让二老为她操心。 陆侍郎今日去了回城郊,赶回家中换下沾染风尘的朝服,穿着一身墨青色常服,这才赶来正院。 陆太师年轻时,是儒雅俊秀的样貌,老夫人年轻时也是貌美娟丽的美人,二人之子,自是样貌出众。陆侍郎年近不惑,却依旧是风度翩翩,让人一见难忘的美男子。 他含笑走进房中。 月婉见着他,便笑开了怀,上前同他请安,“婉儿见过大伯。” 陆侍郎眉眼带着温柔,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,“不错,小丫头果真是大好了。” 很快,陆家长房二子也归了家,一家八口人终于团聚一桌。 陆家人口简单,也不分坐小几,只一张圆桌便能坐下。饭桌上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,能浅声交谈。 月婉坐在老夫人左手边,众人都把她看了又看,方才挑的她爱吃的菜色往她跟前摆。 一家人坐在一起,说说笑笑,或是谈论几件可以言明的朝事、或是说上些长安城近些日子来的趣事、又或是议论今日菜色,都是月婉梦到过千百回的场景。 她没有想过,还有一日,又会坐在这张圆桌上,一家人都还在,将整张圆桌坐满,说说笑笑的用膳。 美好的就像是一副画卷,她心中百感交集。 陆家长孙陆长恒,按着序齿,坐在月婉旁边,动手舀了一碗肉羹放在她桌前,“小妹今日起,可不许再挑食。”他已经听说了,太医嘱咐,要月婉多食荤腥,不能整日里都茹素,又不是兔子只能吃青草。 月婉一愣,复又忙低下头去,掩住情绪,她拿着调羹轻轻搅动肉羹,“大哥说的话,婉儿记住了。” 圣人崇尚节俭,陆家虽在长安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钟鸣鼎食之家,却也从不铺张浪费,饶是一家人午膳,也不过是四荤六素,再有两份汤品,也都是按着月婉的口味做的。 撤了饭菜之后,月婉陪着老夫人在廊下阴凉处散步,而陆太师将儿子孙儿叫进了书房谈事,大夫人则是去安排家中庶务。 同太师府十五年生活的每一天,都没有什么不同。 也无人在月婉面前提及,十日之前及笄礼上那一场变故。 仿佛那日她在及笄礼上的举动没有引起任何的后果。太师府两丈高的院墙将外头的一切纷纷扰扰都给隔绝了开来,府中安静祥和。 老夫人走了一刻钟,检查过她种的一块菜地,便犯了困,月婉陪着老夫人躺在床榻上歇晌,老夫人执了罗扇打着风,她摸了摸月婉的额头,方道:“到底是菩萨保佑。” “赶明儿咱们去趟鸿恩寺,给菩萨上柱香还愿才是。” 月婉眼眶红红,搂住了老夫人的腰,撒娇,“祖母。” “你还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……” 老夫人说起了她年幼时的趣事儿,说着说着声音渐小,月婉抬头,见老夫人已经睡熟,便轻手轻脚的起了身,又将床帐都放下,悄声出了门。 兰姑姑在外间打盹儿,见她出来,低声问,“姑娘这是要去哪儿?” “我想去见二哥。”她记着陆长愿说过他过了午,就要回国子监了,国子监一旬放一日假,今日陆长愿回了府,下一回回来便是十天后了。 她能日日见着祖父祖母,却不能日日见着陆长愿。 陆家又未分房,除了同陆长愿单独相处时,她一向都唤陆长愿二哥。 兰姑姑送她到了院门处,又嘱咐她要走在树荫下,方才目送她远去。 月婉回过头,朝兰姑姑挥了好几回手,兰姑姑方才转身进去。 陆太师乃天子近臣,先帝亲赐府邸,以琅康坊半坊之地修建府邸,占地极光,却又因为人口少,院落与院落之间便隔得远些。 月婉喜欢大太阳,便高高兴兴在大太阳底下晒着走,玉竹劝不动她,也只得拿了轻纱来遮阳。 陆长愿垂头丧气的准备回国子监,踏出了院门便见月婉顶着大太阳,似是来寻他。 他心中一软,迎上前去,替她小心翼翼遮着太阳往廊下阴影处走,“太阳这么晒,妹妹不用来送我。”从前兄妹二人和睦时,陆长愿去学堂,月婉总要送他。 月婉抬了头看他,他们兄妹二人眉眼生的极像,她已经不大记得她母亲的长相,但从小都被旁人告知,他们兄妹二人都随了母亲的长相。 “阿兄,你今日说的话,我可都记下了。” “你不同侯三郎他们来往,我真的很高兴。”侯三郎可不是什么善茬。 陆长愿微微叹口气,无奈,“你呀,年纪小小怎么就能这样絮叨。” “行了,我答应你的事,绝不反悔。” “你乖乖在家中养病,等下旬我放假,我给你带飞泉阁新出的茶点回来。” 说完,陆长愿挥了挥手,就要潇洒出门去。 却不想刚迈开腿,衣袖便被月婉给拽住了。 月婉抿了抿嘴,颇有几分紧张,“阿兄,你先别忙走,我有一事,要你帮我。” 第四章 按照着重生前的人生轨迹,月婉十五岁生辰当日,圣人会她与李燕麟赐下婚事,从那一刻开始,她同家族就注定了要悲剧收尾。 幸而,她在及笄礼晕倒的那一刻,竟然是在圣人开口赐婚之前。她旁击侧敲问过了好几次,无人显露出及笄礼那日圣人有过当众赐婚的举动。 月婉松了一口气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 赐婚之事,圣人心中若有意,自是会重提,虽定不是此时此刻,可到底像是悬在她心口上的一把刀,随时就会落下,扎在她心上。 圣人金口赐婚之前,她一定要断了赐婚这件事的可能性。 她的情绪有些起伏不定,白皙的脸上便带出了几分自己都不知晓的痛楚来。 陆长愿见她如此,心绪难安。月婉自己不记得,他却记得月婉生辰那日,他的妹妹险些就没了性命,虽不知为何会那样。可是这世上,同他血脉相连的,便只有这一个妹妹了。母亲离世前,曾叮嘱他要照顾妹妹,可他却时常惹月婉生气,便连月婉生辰前两日,还同月婉争执过一回。 思及此,他想都没有想便道:“妹妹只管开口,上刀山下火海,哥都帮你。” 月婉轻笑,她这兄长呀,还是一副少年心性。 “阿兄,你还记得吗?我生辰那日。”她抿了抿嘴,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,她紧张的抓紧了她的绣帕,方才镇定的喊出了对那人的称呼,“永安王也随圣人来了咱们府上。” 明明对那人有更亲近的称呼,月婉却觉着便是说出永安王这个不近人情的称呼,都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。 前世的及笄礼上,她并没有发现那人也在人群中,看着她行笄礼。礼成之后,圣人赐下婚事,众人都在道贺,她心乱如麻,连自己都顾不上了,更别提注意到都有何人在侧。 陆长愿脸色一愣,没明白为何月婉会突然提起永安王来。 月婉生辰那日,谁都没料到圣驾亲临,陆太师领着儿孙陪同,陆长愿自是也在。 永安王李燕沉,圣人嫡子,先帝亲赐字子岚,被寄予厚望,在他三岁时,先帝驾崩前夕,亲封了太子之位,从此,李燕沉便是这大庆王朝的皇位继承人。 他生来便拥有了旁人无法企及的地位,无论他聪慧过人还是平庸之才,他都已经是人上人。 但这十几年来,他勤奋自勉,克己自持,言行举止皆为天下典范,与他年龄相近的儿郎,无人望其项背。 人人都已经认定了,等到圣人百年之后,李燕沉便会继承皇位,成为大庆新的帝王。 只是,两年前的一场意外,李燕沉腿受了伤,杏林国手皆断定,他的腿再也无法恢复行走,此生他都要同轮椅相伴。 从前旁人有多倾慕于他,后来旁人便有多么扼腕叹息。 本该是天之骄子,一朝陨落,坠入凡尘。 天家能有闲散清闲,富贵一世的王爷,却不能有一位患有腿疾的太子。就像美玉微瑕,沦为顽石。 再后来,李燕沉便不再是太子,只是永安王,享一世清闲。 永安王府自此也成了京中叫人避讳的地方,门庭冷清。 陆长愿点了头,“那日圣人亲临,陪同圣人来的,正是太子和永安王。” 月婉没有犹豫,将她方才匆忙写好的信递到陆长愿手中,信纸是她用惯的浣花笺,带着几分淡淡的香气,像是桂花香,却又带着几分异香,好闻极了,“阿兄,你帮我将这封信送去永安王府。” 大庆虽民风开放,对女子未有那么多的礼仪教条的拘束。 可到底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,不好随意去永安王府,招人闲话。让她兄长替她转交,倒是不会那般引人注意。 陆长愿疑惑,捏着信瞧了又瞧,双眉紧蹙,“婉儿,好端端的,你为何要给他写信?”他并非同李燕沉不相识,多年前,宫中常召陆家家眷入宫,他同月婉也时常入宫去陪伴他们的姑母。若非他不学无术,他险些也会成为太子伴读。 又有多年前,先帝曾言,若是陆家有女,当可配太子,还赐下一枚玉佩作为信物于陆家。 先帝金口玉言,虽说有可能是他一时兴起之言,旁人却当了真。从月婉出生,到她五六岁的时候,陆妃便时常将她接入宫去,也时常能见着李燕沉。 从前旁人都以为月婉日后会嫁入东宫,成为李燕沉的太子妃。 可是东宫易了主,李燕沉不再是太子。 这段由先帝指下的婚事,从前旁人羡慕,如今却也无人再提这事。 月婉不愿多言,只道:“阿兄,你方才说过,你什么都愿帮我。” “日后我自是会告诉你缘由。” 陆长愿心中觉着怪异,从去年开始,月婉更是没提起过李燕沉的名字来,陆家同李燕沉已经淡了来往,好端端的,月婉怎么就会突然想起了他。 他拿着信,颇为犹豫,“永安王连圣人都不愿见,能见我吗?” 月婉粉唇轻抿,随后笃定道:“他一定会见阿兄的。” 陆长愿低头看着她的眼眸,几度张口想要说些什么,到底却消了声儿。 这还是月婉头一回求他帮忙,陆长愿自然不愿拂了她的意,将信收了,又装作不在意,“行了,信我替你送去,你在家中安心休养。” 说完,他一挥手便走。 月婉站在廊下,凝望着陆长愿走在阳光下,踏着的是一条光明之路。 直到陆长愿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,她还站在原处。 陆长愿上了马车,出了琅康坊,上了东三街就要往国子监的方向去,陆长愿出了声,“去永安王府。” 书童犹豫,“少爷,永安王府可在北二街,离国子监可远,这一来一往路上耽搁小半个时辰,先生可又要罚你。” 陆长愿不耐听他这么长串的话,“你哪儿来这么多话。” 月婉好容易开回口,让他这当兄长替她办回事。 马车拐了个弯儿,哒哒的朝着北二街方向去了。 北二街乃皇亲宗室居住的地方,世代攒居,永安王府却占地极广,以一坊之地围墙修建之,围墙耸立,禁军守卫,离那些个皇亲宗室远着些。 还未行至坊门前,便有禁卫上前拦车,冷声喝道:“王府重地,闲杂人等,无事勿扰。” 陆长愿下了马车,客气道:“我是陆家二郎陆长愿,想求见王爷,劳人通传一回。” 知他是谁,禁卫便客气了许多,让人入府通传。 禁卫一路入了王府大门,穿过垂花影壁,疾步走在回廊上,路上当值的奴仆无不悄声行事,这一路安静至极。 夏日炎炎,这座王府却像是秋风初起,冷清空寂。 行至前院书房处,自有管事出门见他。 “何事?” 禁卫低头,“陆家二少爷请见王爷。” 管事皱了眉头,“不是说了王爷身子不适,不见客。” 禁卫着实为难,“王录事,那位是太师府上的二少爷。” 管事毫不迟疑的回绝,“管他是哪家的二少爷,说了不见就是不见。” 禁卫只得作罢,转身匆忙出府回话。 又有一人从门后走出,管事慌忙低头请安,“陈公公。” 来人身形微胖,穿着一身深红宫服,面净无须,是李燕沉近前大公公,。 他像是脚步匆匆而来,说话还带着几分喘,“王启,方才他说何人来求见?” 管事连忙回话,“说是太师府上二少爷。” 陈肆哎哟一声,“还不快去拦住人,将陆二少爷请进来。” 禁卫脚程快,匆忙到了坊门口,“陆二少爷,王爷不见客,还请回。” 陆长愿皱了眉头,“你可有通传清楚。” “自然。” 怎么同月婉告诉他的不一样,说好永安王一定会见他呢? 陆长愿不喜受挫,大着胆子又来一句,“我不信,兄弟,你再跑一趟,替我通传一声如何,就说,就说我祖父让我前来拜见。” 禁卫面露难色,“二少爷,您别为难卑职等。” 陆长愿还就不走了,往马车上一靠,“那我在这里等。”书童劝他,他权当没听见。 禁卫想要驱赶他,却又畏惧太师之名,正当束手无措时,有那穿着宫服的小太监匆忙跑过来,满脸堆笑,“原是陆少爷来访,快请进。” 陆长愿心中一惊,面上却不显,朝着禁卫挑眉一笑,拂了衣袖,跟在小太监身后入了府。 越往里走,陆长愿心中却越发怵。 他宁愿对着国子监的书呆子们一整日,却不愿在如今的李燕沉面前待上片刻。 燃着淡淡沉香的书房,空旷而又安静。 大约是随了主人的性子,房中陈设皆为清淡之色为主,透着几分淡漠。 桌案上摊着一本古籍,读书之人却坐在窗前,凝望着窗外那一株已经快要枯死的树。 房门忽而轻响,他没有回身,声音如冬日冰魄般清冷,“何事?” 王肆带着笑,看着那道月白色背影回话,“主子,陆家二少爷前来拜见,正在前厅候着呢。” 他依旧看着窗外,“不见。” 王肆习惯了他的冷淡,又徐徐回道:“奴才想着,兴许是婉姑娘有事,托陆二少爷前来寻您,主子不妨见见?” 像是听见了意外之词,坐在漆成黑色轮椅的身影终于回眸看他。 第五章 永安王府的奴仆热情而又恭敬的端来茶点,“陆二少爷,请用茶。” 陆长愿有些失神,先前那禁卫冷言拦着他,如今这王府奴仆却又这般热情,真让人觉着莫名其妙。他端起了茶盏,只抿了一口,便僵直着背端坐等待李燕沉的到来。他抬眼打量这屋子,屋中空旷,窗户紧闭着,也没瞧见冰鉴,陆长愿却只觉着从头到脚都浸在冰水里似的。 他不得不承认,他此刻的忐忑难安,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李燕沉。 月婉生辰那日,李燕沉乘坐着一辆黑漆轮椅而来,他明明穿着一身绛紫鹤纹大袖衣,颜色深沉本该让着衣衫之人带着几分暖意,却不想,一袭紫衣越发衬的李燕沉冷面如玉,神情淡漠似冰。 陆长愿只远远觑了他一眼,不经意与李燕沉淡漠目光相撞,便觉着周遭都染上了寒意。 从前,李燕沉虽也性子淡漠,却是因为他是东宫太子、未来的帝王,生来就是高高在上,让人仰望,就像是这夏日烈阳,灼灼其华。但自从他患有腿疾后,那双叫人一见难忘的琥珀色双瞳从此黯淡无光,似寒冰暗藏。 陆长愿忍不住挺直了背,长安城东西南北二十四条街,他从前可都是横着走,从没怕过谁,甚至在圣人面前,他也从来没有发怵的时候。 他今日是替他妹妹来送信,他不能露了怯。 他捏着藏于袖中的那封浣花笺,这心中泛起嘀咕,月婉生辰那日,他没有料到李燕沉会随圣人前往太师府。 毕竟,前年李燕沉病后,他大哥陆长恒带着他同三郎,还有月婉前去东宫探病,东宫大门紧闭,李燕沉不愿见他们。 陆长愿性子耐不住,在东宫宫门处站了两刻钟,便寻了尿遁偷溜了,过了大半个时辰以后,陆长恒亲自来寻他出宫,神情凝重至极,他却也没有多问缘由,左右不过是李燕沉将他们拒之门外罢了。 一行人沉默着踏上了回家的道路。陆长愿骑着马行在马车旁,不知从何方吹来了一阵清风,吹起马车车窗青纱帘,他一低头便瞥见马车内,月婉环膝而坐,悄声哭红了脸,满脸都是泪珠。 他心一动,离近了些,“你哭什么?” 月婉慌乱抬手擦着泪,眉眼,鼻尖儿都因为哭了一场而泛着红,却又因为被他发现,努力牵起嘴角露出个笑来,鼻音嗡然:“不过是风迷了眼罢了。” 陆长愿狐疑,还想仔细瞧瞧,月婉却伸手将车窗合上。 车轮滚滚前行,他再也没有听见马车内有何响动。 一杯清茶,热气徐徐,逐渐凉透,陆长愿只觉着这椅子上似有千万根银针似的,叫人坐不住时,他终于听见门外回廊上似有车轮滚动的声响,还伴随着旁人请安的声响。 陆长愿浑身一震,僵直着背站起了身,活像是平日里犯错被陆太师抓了个正着那般规矩,等待着门外之人入屋。 终于,他瞧见门外,漆黑轮椅脚踏之上一抹月白色袍边,他连忙低下头,目不斜视。耳边却听见搬动轮椅跨进门的响动,滚动声越发近,最后在主座戛然而止。 陆长愿恭恭敬敬躬身行礼道:“臣子陆长愿拜见王爷。” 他话音落了,只觉着呼吸都凝滞了似的。 终于,他听见前方传来淡漠疏离的声音,“免礼。” “谢王爷。”陆长愿松了一口气,方抬起头来。 李燕沉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,二人目光交错,陆长愿勉强勾了勾嘴角,“王爷近来可安好。”话说完,他看着李燕沉月白色大袖衣下遮掩不住的漆黑轮椅,恨不得时光能够回溯到他开口之前。他怎么能说出这样戳人心窝子的话来。 李燕沉神色未变,他似是有些倦怠,精致如墨的眉眼都带着一丝倦意,看向旁人时,疏离而又淡漠。 他不曾回答陆长愿这句突如其来的问候,薄唇微张,“你今日来此,有何事?” 屋中并未有过多仆从,只王肆服侍于李燕沉身侧,他是陪着李燕沉长大的大公公,陆长愿自是识得。 “臣子是替舍妹前来送信。”他慌忙将信取出,放在王肆手上。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陆长愿竟觉着他说完这话,李燕沉神色似有微动,只是一瞬,又恢复淡漠。 王肆含笑将书信呈在李燕沉眼前,“主子。” 李燕沉眉眼低敛,看着信封上那娟秀字迹,却未有动作,王肆便收了信站在他身侧。 陆长愿想,他还以为李燕沉待月婉到底不同,方才神色才有变化,果真是他的错觉。 王肆笑道:“不知陆二少爷,可还有别的事?” 陆长愿摇着头,“无事了,臣子今日只为送信而来。”他此刻只想赶紧离开永安王府。 李燕沉没再开口,只伸出了右手轻叩轮椅扶手。 王肆自是明了他的意思,心中叹了一口气,却依旧笑道:“那老奴送二少爷出府。” 陆长愿哪里能让王肆亲自送,忙道:“不劳您相送。”复又对着李燕沉躬身行礼道:“臣子告退。”像是脚底抹油般离去。 王肆站在门口,看着陆长愿走远,方才转身走回李燕沉跟前。 陆长愿直到走出了永安王府的地界,终于松了一口气,僵着的背瞬间松懈。 他手一撑,上了马车,书童玉秦见他满脸都是汗,还带着几分后怕神色,半点不像平日里潇洒矜贵的少爷,倒像是刚犯了错被太师训斥过一回般,忍不住问道:“少爷,你该不会是被王爷给训了一回?” 陆长愿伸了扇子,狠狠敲了他的头,瞪他,“你胡诌些什么,还不赶紧赶马,别耽搁本少爷回去读书。” 玉秦揉着头,一鞭子甩在马背上,扬长而去。 陆长愿闭着眼休息,马车内不通风,闷热的不行,他身上的寒意却还没有缓过来。 李燕沉低敛着眼眸,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。他的手指如玉骨般修长分明,轻点在漆黑扶手之上,黑白分明。 王肆服侍他多年,对他的言行举止自是心中了若指掌,知他此刻心绪并非如同面上那般宁静淡漠。 他小心翼翼取出了那封书信,书信似有淡淡的香气,似是书写这封信的姑娘,提笔落字时,卷着墨色落下了这一份香气一般。 他放和缓了语气,“主子,奴才说的果然不错不是,这陆家二少爷却为婉姑娘而来。” 李燕沉忽而皱了皱眉,王肆便不再提,只将信放在桌上,“奴才去端药来。”便躬身出了房,独留李燕沉一人。 那封信静静地放在桌上,带着淡淡桂花香,还有陈皮的味道,是酸涩的清香,混合在一起,有一丝陈旧之味。 只身一人留在此间时,这股香气越发浓烈。 过了许久,李燕沉终于将信拿起,撕了一角,露出其间绘着一簇桃花的淡粉信笺,那股香气正是从此散发。若是细看,却能瞧出信笺带着旧色,虽收藏的宛若新纸,也不能掩盖它已经有些年份。 他神色一滞,眉眼间淡漠散去,茫然与痛楚难以分明。 这信笺,本是他之物。 经年旧事,在他眼前浮现。 从前,不过他胸口般高的小姑娘,总是跟在他身后跑,带着期许,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问他,“再有两月我就十三岁啦,子岚哥哥,你今年会送我生辰礼物吗?” 他被问的有些心烦,只回她,“宫中自会准备你的生辰礼。” 小姑娘皱着一张脸,一双眼明亮闪烁,“可我想要你亲手准备的礼物呀。” 他还有许多事,要跟着父皇上朝,还要读书习字,处理政务,自是分不出多少时间给小姑娘,便随手取了书架之上未曾用过的一盒浣花笺,权当做了生辰礼。 月婉坐在廊下,玉竹不许她在大太阳底下跑动,只在廊下用纱帐布置了一处软塌,可做她消遣之处。 她撑着下巴靠在软枕之上,心不在焉的瞧着院中景致,太阳浓烈,晒得花草有些发蔫儿。 也不知阿兄可有将信送到他手上。 他看了信,可愿意见她一面。 若是见面,她要如何同他开口。 会不会一见着他,便会大哭一场。 他‘死’的那日,是冬至那天,雪下的很大,掩盖了所有的路,寸步难行,她站在东宫偏殿阁楼之上,听得丧钟哀乐之声。 玉竹用签子叉了块西瓜递到她手中,打断了她的回忆,“姑娘,来吃块瓜,这暑气天儿里,可别中了热毒。” 月婉小口咬着西瓜,西瓜清甜可口,一口咬下,暑气尽消,却还是愁眉苦脸。 玉竹沉思了片刻,终于问出了她憋了半晌的问题,“姑娘,你为何要写信给永安王?”她是月婉的贴身婢女,又年长月婉许多,担了一二分管束之责,旁人不能过问之事,她却问上几分。 月婉皱着一张小脸,她瞒不过玉竹,便十分坦诚,“玉竹,太医诊断我如今身子大安,宫中很快就会传召我入宫,叩谢皇恩。” 玉竹没明白,却见月婉挥退左右,只留下她们二人在此处,玉竹有些凝重,只觉着接下来月婉要说极其重要之事。月婉却神情轻松,她粉唇微张,“圣人只怕要为我同太子赐婚了。” “而我不愿嫁给太子。” 这话说来不大对,月婉抿了抿嘴,换了更为准确的说辞,“我是不会嫁给李燕麟的。” “我要嫁给我喜欢的人。” 第六章 陆太师自含元殿议事结束归家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他向来不苟言笑,喜怒不行于色,今日却面带几分凝重。 家仆不自觉就放缓了动作,轻手轻脚替他换下朝服,解了紧勒了一日的玉革,换上宽松长袍,陆太师微微松了一口气,方才问:“夫人何在?” 家仆忙道:“夫人正带着姑娘在后头菜地除草呢。” 老夫人兴致来时,总愿侍弄那一方种着时蔬的菜地,不过一丈来宽。 陆太师点了头,让人都别跟着,一个人慢慢行在回廊上,朝菜地走去。 今日圣人召他入太极宫议事,议的不是朝政,旁击侧敲问着月婉的事,又提起太子弱冠之年,还未迎娶正妃。陆太师心下了然,同圣人打太极,并未挑明二人所言为何。 他的小孙女,已经十五岁了,出落成了大姑娘,是该定下一门亲事的年纪。 先帝还在世时,倒是曾与陆家定过一门亲。 只是世事难料,东宫竟易主,而那东宫新主李燕麟,并非他属意的孙女婿。虽然李燕麟自入住东宫后,名声越发显赫,旁人皆称赞其风姿绰约,君子端方,颇有圣德帝之风。更别提他是当今太子,身份贵不可言,谁家不想将适龄姑娘嫁入东宫,做那东宫的女主人。 若是从前,陆太师是愿意的,他的小孙女才情样貌样样皆是上等,这满长安城里,他都挑不出来比小孙女更为出众的姑娘,谁家儿郎都配不上他的小孙女。 自然,这是因为他疼爱孙女之故。 再有便是,既有珠玉在前,其它的便不过是鱼目。 陆太师想起李燕沉,忍不住惋惜,若是李燕沉两年前腿未曾受伤…… 他停下了脚步,看向夕阳余晖之中,挽了衣袖,的月婉。 月婉掐了一把青葱,十指纤纤倒比青葱更纤细,她将葱放入竹篮中,“祖母,您种的这葱可真水灵,明日清晨做汤饼时放一把葱丝正好。” 老夫人笑道:“明日要去寺中还愿,清晨可得忌口。” 月婉抿嘴,对于明日的到来,她心中还有些紧张。 老夫人身子不好,不过除了一二分杂草,便觉着疲惫,月婉扶着她站起朝廊下走,一抬眼便见陆太师站在不远处。 月婉心中一动,却敛了心思,只笑着搀扶老夫人走过去,“祖父,您回来了。” 老夫人指了篓子里摘得一把小白菜,得意问陆太师,“晚上做一道白菜炖豆腐如何?” “自是极好。”陆太师点头,眉眼间带着几分温柔神色,他行在老夫人右侧,夫妻二人并肩而行。 月婉看着,眼眶一热,她的祖父祖母就该像这样一如既往的携手相伴到老。 回了正院,陆太师寻了借口随口将月婉打发出去。 而后,他一边替老夫人用热帕子敷着手腕,一边开口,“夫人,我有事要同你商量。” “是朝中出了大事?”老夫人凝眉道。 陆太师答道:“并非朝事,是婉儿的婚事,圣人有意赐婚太子同婉儿。” 提起小孙女的婚事,老夫人不满地嘀咕,“婉儿还小呢,如今可不兴早早地就将姑娘嫁出去,我就这么一个孙女,总要多留几年。”有那疼爱姑娘的人家,便是将姑娘留在家中十七□□也是行的,留的越久便表示这家人越疼爱姑娘。 “夫人忘了,先帝曾为咱们家婉儿指了一门婚事。” 先帝虽驾崩数年,可当年终究是金口玉言,以玉佩为信物,。 陆太师同先帝君臣情谊深厚,本对这门亲事喜不自胜,而如今,却淡了几分心思。 陆太师自是明白发妻对小孙女的不舍,“我知夫人不舍得婉儿,我也不舍得她早嫁。” 老夫人嗔怪道:“你当我是老糊涂?” “先帝当年指婚时,东宫如今那位可还不是太子。” 老夫人脾气不算太好,却也不喜背后非议他人,更莫说是议论天家,此刻却带着厌恶,“他有那样一位心思歹毒的娘,婉儿若嫁做她儿媳,不知得受多少苦。” 陆太师沉默的听着。 “陈氏妖妃,祸乱后宫,当年先后的死定同她脱不了干系。这当儿子的,由她亲自抚养长大,性子只怕也像了个七八分。再是天家子又如何。” “我宁愿婉儿低嫁,也不要婉儿入宫去。” 李燕麟生母,如今的陈贵妃,虽圣人立了先后嫡妹小何氏为继后,可是陈贵妃蒙受皇恩,逼得小何氏抱病闭门为先后礼佛祈福,后宫之中,无人可挡陈贵妃的风头。 朝臣对此颇有微词,圣人权当做听不见。索性圣人还算清明之君,唯独纵容陈贵妃一人。朝臣的手伸不进圣人后宫之事,渐渐地也无话可说。 陈贵妃万般不好,却还是生了一个好儿子。 从前李燕沉还是太子时,李燕麟便已经有几分美名。只是被李燕沉的锋芒遮掩,旁人自是黯淡无光了。偏偏这样的状况之下,李燕麟还能得到朝臣称赞,实属不易。 李燕沉出事后,李燕麟顺理成章成为新太子,没了李燕沉的光芒遮掩,他的才能越发彰显,在朝堂之上,渐渐地就有了分量。 陆太师先前还在感慨,李燕麟实则能称上一句不错,唯独有一样不好,便是他亲娘乃陈贵妃。 见陆太师不说话,老夫人拍了他的手背,“你该不会真动了心思,要将婉儿嫁入东宫?” 陆太师苦笑,“夫人还不知我?”他安抚了发妻,却还在想着圣人既然今日会提此事,只怕是心中已经起了念头,当年的婚事如今提起实则是有些不妥当的。他还需想想,婚事该当如何才能两方顾全。 二人谈话并未持续多久,兰芳叩了门,是陆侍郎下了值,就要来请安。 月婉坐在廊下,心不在焉想着,祖父打发她出门,可是已经在同祖母在商议她的婚事。 便连陆侍郎走近唤她,“婉儿?”她都没回过神。 陆侍郎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,她哎呀一声回过头,见是陆侍郎,忙高兴行礼道:“大伯。” “小丫头是有心事?”陆侍郎笑问。 月婉有些心虚,干笑,“哪有。” 晚膳时,月婉一直小心打量陆太师的神情,只是陆太师神色如常,她不禁怀疑该不会是她自己想多了,圣人当下难道还未同祖父提起婚事? 一家人照旧说着家常。 “母亲,明日鸿恩寺一行,儿子护送你们前往,左右明日休沐。”陆侍郎道。 老夫人点了头,很满意儿子能如此孝顺,“也好。” 月婉捏紧了筷子,若是大伯也去,明日她要见李燕沉可就麻烦了许多。她停了筷,陆侍郎一眼就瞧见,觉着奇怪,这小丫头今日是怎么了,两回都面露焦色。 月婉一抬眼,便见陆侍郎在看她,忙堆笑掩去其它情绪。 到了夜里,月婉有些睡不着,玉臂枕在冰凉的蚕丝铺面的枕头上,手指尖勾着一枚白玉,这枚玉佩跟了她许多年,玉面之上雕刻着一只大雁,栩栩如生。 她轻触着白玉,仔细瞧,玉面之上有一道磕痕。 是那年,她去东宫探望李燕沉,李燕沉摔的。 玉竹不知何时走到床旁,将纱帐放下,轻声道:“姑娘,该歇了。” 月婉握住了玉,闭上眼,“嗯。” 玉被她的掌心捂热,月上枝头时,她终于沉沉睡去。 老夫人礼佛极心诚,一早起来便沐浴焚香,空腹不食,便耽搁了些时辰。鸿恩寺香火鼎盛,香客云集,等一行人到达时,鸿恩寺人来人往,上香祈福之人络绎不绝。 月婉算着时辰,离她在信中所写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,她要抓紧时间前往才行。 先到鸿恩寺前殿上了一株清香,又依着老夫人先前发愿,月婉规矩的向着菩萨叩头,又奉上香火钱,这才算做还了愿。 她虔诚默念,愿菩萨保佑她,今日所行一切顺利。 老夫人还要听讲经,其余人自是陪着。 月婉落了两步走着,走上了片刻捂了肚子面露难色,大夫人瞧见,关切道:“婉儿是不舒服?” 她抿着唇,面色发白,“伯母,我肚子有些疼,想要更衣。” 大夫人不疑有他,“若是不舒服,就去厢房歇着。” 月婉轻轻点头,带着玉竹轻车熟路的朝厢房去。老夫人常来鸿恩寺,主持特意为陆家留了客院厢房,一直空着。 她不知道,她脚步匆忙而去时,陆侍郎也停住了脚步,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 大夫人疑惑,“夫君,你瞧什么呢?” “无事。”陆侍郎收回了目光,转而像是瞧见了什么一般,又道:“夫人,你陪着母亲,我去去就回。” 鸿恩寺占地极广,光是供奉菩萨的宝殿便有四处,殿后供僧人居住及香客居住的别院厢房便有十几处。 月婉对此极熟,避开了人群,终于来到信中所约定的地方。 只是此处,除了她同玉竹,并无别人。 她坐在树下石凳上,安静的等着李燕沉的到来。 玉竹比她着急,等了一刻钟,眉眼就带上了急色,“姑娘,时辰到了。” 可是院落静悄悄的,哪里有约定之人到来的迹象? 第七章 等待本身就是一种,饱含了令人忐忑不安,却又充满了无比期待的情绪。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,等待的心情便会随之愈发强烈,期许与失望同时增加。 他会来吗? 还是他不会来? 月婉不自觉地握紧了玉佩,玉佩冰冷坚硬,不过片刻,她白皙的掌心便被玉佩印出了红痕,她却毫无察觉。只是一开始笃定的心思,渐渐有了几分松动。 玉竹瞥见她神情,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,轻声道:“姑娘,兴许王爷不会来了。咱们还是回去吧,再晚,老夫人同大夫人该着急派人来寻咱们了。” 像是配合着玉竹的话,一墙之外响起了脚步声。 月婉抬头盯着院门,双眸仿佛被烈阳点燃,燃起了涟光点点,但又不比烈阳刺眼,更像是被太阳的光辉所笼罩着的柔和月光。 院门发出沉闷的一声,从外向里被人推开,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,凝望着前方。 老夫人听着梵音袅袅,心中是一片宁静祥和。 经文停,老夫人念了一声佛号,方才起身,双手合十,虔诚看向眉眼慈悲的佛像,心中默念着祷告之词。 她祷告完,又同主持含笑道:“慈恩大师,老身有一个不情之请。” “陆老夫人但说无妨。” “大师可否破例为我那小孙女解一回签文。” 慈恩大师乃鸿恩寺主持,在长安城里名望极高,从前也时常入宫为先帝讲经解签,只是先帝去后,慈恩大师便不再离寺,也不再给旁人解签。他是先帝都敬重的高僧,连当今圣人都对他敬重有加。 慈恩大师生的宝相庄严,眼中一片悲天悯人之色,像是活佛一般。此刻,他含笑道:“阿弥陀佛,陆老夫人,贫僧与陆姑娘今日倒是无缘。” 这是何解? 陆老夫人有些迟疑。 她回过身来,想叫月婉上前来同慈恩大师见礼。 可是身后只有儿媳陪着她,哪里有小孙女的身影呢? 她不由问道:“婉儿何在?” 到底是佛像面前,大夫人小声附在老夫人耳旁,“母亲,婉儿先前说她肚子疼,儿媳便让她去客院厢房歇歇。” 老夫人一听便蹙了眉,止不住的担忧,“这孩子身子还未痊愈,我原就不打算不带她来。” 说着老夫人就将她想请慈恩大师解签一事抛在了脑后,准备前去看望自个儿的小孙女。 大夫人搀扶着她,婆媳二人就要离去,一行人衣袖拂过间,香案之上的签筒歪斜,竟带出了一支签来。 签落在慈恩大师脚下,慈恩大师心中一动,出声唤住老夫人,“陆老夫人请留步。” “贫僧倒是有一支签文可解。” 月婉紧张难安,不自觉地绞着帕子,心虚的不敢看眼前人,却又佯装镇定道:“大伯,您怎么会来?” 她左等右等,没等来李燕沉,不曾想竟将陆侍郎给等来了。 陆侍郎眼中含着笑意,却又板着一张脸,“小丫头,你既然肚子疼,不在客院歇着,来这偏殿做什么?” 月婉将准备好的说词讲出来,“方才走着走着,便不觉着疼了。” “伯父,您知道婉儿许久没出门了,想起这偏殿种着的枇杷该结果了,一时贪玩儿就想跑来摘果子。” 陆侍郎抬眼,瞥见青砖墙角种的几株枇杷树,确实是挂了果,黄澄澄一片,诱人的很。只是这偏殿荒芜了一两年,寻常香客不往此处来,而寺中僧人忌口舌之欲,也不会来采摘。枇杷果儿落了一地,最后又归于大地轮回之中。 陆侍郎像是信了,“也不知这枇杷味道可如当年。” 月婉内疚不已,心中默念:佛祖莫怪,原谅她又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。 月婉松了一口气时,陆侍郎忍不住轻笑,“小丫头为何要撒谎?” 月婉一惊,眼睛不由得睁大,她原以为自己方才装的很是成功,能够瞒过大伯。 “你从小到大,撒谎时总不敢看着别人的眼睛,方才装的倒像,可我如何瞧不出来。” 月婉觉着自己虽是十五岁的躯壳,可到底活到过二十六岁,性子早就同十五岁时是不一样。原以为自己能够找出些理由来圆谎,可此时此刻,她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。 陆侍郎叹了一口气,放和缓了语气,“小丫头才多大点儿,整日里心事重重。”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月婉的脑袋,“既不愿同祖父祖母讲,同大伯说说如何?小时候,你同你几个哥哥可都喜欢让我讲故事,只是年岁渐长,你们有了心事也不愿再告诉我。” 月婉低垂着头,心中的难过一阵一阵涌起。 陆侍郎有心此刻要开解月婉,便开了口,“婉儿,你来这无人偏殿是因为同旁人有约,可对?” “而你约见的人,应该是永安王。” “婉儿,我猜的可对?” 月婉犹豫了一瞬,而后轻轻点了头,“嗯。” 她心虚难安的抬头看了一眼陆侍郎,又忙低下头去,却又按捺不住好奇,“大伯,您是怎么知道的?” “阿昭从小就怕他,逢年过节上门去请安都能躲则躲,怎么会突然想起去给他请安。” “再仔细想想你今日反常举止,想要推断出对方是谁,并不难。” 月婉知道她瞒不了家中多久,可没想到这般快就被她大伯识破。 “大伯,您骂我吧,是我的错,不该如此行事。” “我何时说过要骂你?” 陆侍郎失笑,片刻后方才说道:“婉儿,今日他或许不会来,你还要等吗?” 一听这话,月婉再难掩失落,她原以为方才是等来了李燕沉,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陆侍郎。此时,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,她真的还能等来李燕沉吗? 可她想要再等等。 万一李燕沉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呢? 陆侍郎火眼金睛,自是看出了她的想法。 忽而他抛出一个问题,“若是他今日一直不来赴约,接下来,你又当如何?” 月婉一时答不上来。 陆侍郎也并没有想要真的得到什么答案,只道:“母亲怕是要派人来寻你了。” “大伯,我还想等等,一刻钟,就一刻钟,若他还没来,我就回去。” “回家后,我立刻就同祖父祖母认错。” 月婉眼巴巴望着陆侍郎,陆侍郎便不再说什么,只咳嗽了一声,“也罢。” 陆侍郎离去,偏殿院中又只剩下月婉同玉竹。 月婉蹲在地上,拿着一枝干枯细枝划拉着,心绪难宁。 玉竹想要劝她,“姑娘,若是今日永安王真的不来……” 月婉抬头,打断了她的话,湿漉漉的大眼睛中满是认真,“若是他今日真的不来,我再想别的办法就是。” “我肯定能见着他的。” 陆侍郎离去时只将院门合上,却不想露出了一丝缝隙,月婉的声音顺着风就儿飘到了门外。 隔着旧色的朱红大门外,有一人,袭一身月白袍,冠面如玉,霁月光风。饶是他坐在一把黑漆轮椅之上,也并不掩其风姿若谪仙临世。 此刻,他那双淡色浅瞳中,似有迷茫,又像是隐藏着一丝他自己都难以分辨的喜悦。 院中的主仆二人还在说话。 “姑娘,时辰快到了。” 过了许久,又一道声音响起,“嗯。” 月婉拍了拍裙边儿上沾染的尘土,今日,她果真等不到她的子岚哥哥了。 说不泄气,是假的。 明明收了她的信,为何不愿见她呢? 祖母还在等她,她若回去晚了,不知祖母该有多担心。 她心不在焉的走到院门前,伸手拉开朱红色的大门,却不想,抬眼看向前方时,她仿佛是被人施了法,再不能动弹。 斯人长逝时,她曾许过愿望,若有来生,愿满天神佛能保佑她与故人重逢,了却此生遗憾。 此时此刻,故人就在眼前,竟一如当年模样。 原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,可是开了口,方觉着自己满是喜意。 “子岚哥哥。” 第八章 月婉还记得每年生辰,家中长辈便会为她操持一场生辰宴,生辰礼上,她收过无数礼物:珠宝首饰、绫罗绸缎、奇花异草…… 每一样礼物都能瞧出价值连城,可几乎都不是她想要的,每回生辰一过,大多礼物都放进了库房落了灰。 人大约就是这样,旁人给的再是价值连城,若非想要的,皆是尘土。 她唯独想要收到的礼物,大约只有一个人能给。 不论它价值几何,是明珠是草芥皆是她心中的无价之宝。 月婉想,它只有李燕沉能给。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起,便爱跟在李燕沉身后跑。 大约是那一年入宫,那位温柔似水的娘娘会轻轻地将她抱在怀中,告诉她,等她长大以后,便会嫁给燕沉哥哥,与他结成连理。 她不懂这话是何意,娘娘耐心同她解释,这话的意思便是燕沉哥哥会一直属于她。 她高兴坏了,在她见过的人中,燕沉哥哥长得最好看,还比她高好多,她回回都要仰着头同燕沉哥哥说话,一眼能看见他长长的犹如小扇子一般的睫毛,还有被睫毛遮挡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,就像是她见过的所有宝石中,最耀眼的那颗。 她喜欢跟在李燕沉身后跑,让他能够放缓脚步等等她,然后陪她玩闹。 只是李燕沉总有做不完的事情,也或许是不耐同她玩闹。 她老是追不上。 有时追着追着觉着委屈,便放声大哭,哭的泣不成声时,身前走的极快的李燕沉便会停下脚步。 他会皱着眉蹲下身,不耐烦的说着,“你怎么老哭?”然后一边拿出洁白无瑕,带着淡淡香气的手帕给她擦眼泪。 “你都不陪我玩。”她抽抽搭搭的说着话。 李燕沉便会耐着性子,陪着她玩上一刻钟,之后便会脚步匆匆,不是赶去太极宫面圣,便是回东宫念书学艺,一日十二个时辰,与她玩耍的那一刻钟,微不足道。 那一年,她五岁,而李燕沉九岁。 五岁的她什么都不懂,只会追着李燕沉身后,让他停下脚步陪着一起玩闹。 九岁的李燕沉却已经负重前行,并不厚重的肩膀负担着什么,她并不懂。 好像就是追着他的背影,慢慢的,人就长大了。 “你想说什么?” 说话的人,声音清冷淡漠,宛若与她不过陌生人而已。 月婉深吸了一口气,将脑海中涌现的回忆狠狠压下,此刻不是她怀念从前的时候。 她缓缓地向前走着,想要离对方更近一步,仿佛如此,眼中的李燕沉便会更加清晰,好像是她回忆中的那个李燕沉,又好像不一样。 从前对她冷淡无奈。 如今却是冷漠无视。 可月婉依旧开怀无比,笑弯了眼,又唤了他一声,“子岚哥哥。” 李燕沉垂下眼眸,不去看她的脸。 此处不知不觉间只剩下她们二人。 二人不再说话,安静到轮椅上坐着的李燕沉都觉着安静的过分了些,而抬眼看向眼前人。 月婉伸出握着玉佩的那只手,在李燕沉眼前摊开,露出了玉佩的模样,还有她掌心的红痕。 李燕沉沉默着,他说不出是因为那枚玉佩,还是她手掌心上的红痕,而觉着心中似有一根刺扎进。 月婉徐徐开口,说出了那句在她口中百转千回过的话,“子岚哥哥,我不愿与你退亲。” 李燕沉神色淡漠,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。 月婉不气馁,又道:“那年你说了要同我退亲,虽然已经过去两年,你可能觉着我们两真的亲事不作数了。” 她抿了抿唇,缓解着心中的紧张,“可我那时并没有答应你。” “而现在,我想要告诉你我的答案,我不愿意,也不会答应与你退亲。” 这个答案,藏在她心中已数年之久,每每夜深人静,想起从前时,她总会想起那一年,李燕沉红着眼告诉她,“日后你别再来找我,我同你的亲事至此不再作数。” 她太过伤心,以至于想要开口反对,却发觉自己哑了声。她走出东宫的大门许久,才发现是因为她哭的太厉害,喉咙都在颤抖。 那天,仿佛连天空都是灰色的。 而过了多年之后,她才明白,那日她应该大声而又坚定的将想法告诉李燕沉,无论如何,她都不会同他退亲。 而不是像个懦夫一般的逃离了东宫,逃离了李燕沉身边。仿佛这样,李燕沉说过的话就不存在一般。 李燕沉终于看向她,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,嘴角勾起浅浅笑意,说出来的话却又冰冷绝情,“陆姑娘,你我何来的婚约?” 饶是知晓李燕沉或许会有这般的反应,在听见这句话时,月婉心中却依旧难受无比。 从前,她的子岚哥哥虽然性子冷淡,可却从来不会疏离的唤她一句陆姑娘。 她垂下的那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,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,却并未觉着疼痛。 她想要镇定冷静的说话,一开口却又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委屈,“可是从我出生起,我们就有了婚约。” “先帝亲赐的玉佩,便是咱们的定亲信物。” “还有,还有当年在娘娘面前,你亲口答应的,你会与我成亲。” 李燕沉垂下了眼眸,面容平静,“陆姑娘,你是同太子有婚约,不是与我。”可搁在黑漆扶手上的手指分明在微微颤抖。 见着眼前人因为他的话而泪珠摇摇欲坠,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,却很快恢复如常,疏离客气道:“若无事,还请陆姑娘日后别再约我相见,这于你的名声并无好处。” “告辞。” 他留下轻飘飘的二字,转动着轮椅就要转身离去。 只是在转身的一瞬间,冷静瞬间崩塌。 工部专门为他制造的轻巧轮椅,此刻却像是出了故障,难以推动。 往前的路还有很长,每一步似乎都能花光他的力气。 这条路注定了要他一人前行。 身后静悄悄的,他无声地勾起嘴角,自嘲一笑。 只有轮子滚滚向前的声音,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沉闷作响。 而后,他听见身后之人朝他大喊,“燕沉哥哥!” 他神色一怔,手一顿,传来一阵刺痛,低头一看,他的手指被齿轮划过,渗出了血丝。 他有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,他眯着眼仔细想着,终于想起,该是那年母亲去世前抓住他的手哭喊着燕沉,直到再也不能喊出他的名字后,月婉便再也没有这样喊过他。 满长安城里,能喊他名字的,除了皇帝皇后,唯独只她一人。 月婉一步一步朝他走近,最后又站在他的面前。 他抬眼之前想,兴许月婉哭的满脸都是泪。 可同他想的不一样,从小就爱哭的小姑娘,此时此刻虽然红着眼,眼中却是一片清明。 从前,都是小姑娘仰头看他。 而如今,却是他要仰头,才能看见对方的眼睛。 他就要张口让月婉让路时,月婉忽而蹲下,像是小时候每回耍赖要他哄那般看着他的眼睛,“燕沉哥哥,你将话听我说完好不好?” 不等他回答,月婉又快又急的说着话,“在我心里,你一直都是燕沉哥哥。” “你明明知道,我从小就喜欢追着你跑。” “不是因为你是别人口中提到的,先帝为我赐婚的太子殿下,而是因为你是我的燕沉哥哥。” 月婉心头越来越热,仿佛是因为血液在沸腾,她说出来的话也带着热气一般,“我喜欢的,只是你而已。” “你明明都知道的。” “你从来都比旁人聪明,你肯定知道的。” 李燕沉有许多身份,中宫嫡子,先帝亲封的太子,如今的永安王。 每个身份,都尊贵无比。 可是月婉知道,从初相识那一刻起,李燕沉将摔倒的她抱起时,他便只是她的燕沉哥哥。 老夫人拿着那支上上签,心情凝重无比,似有巨石压着她喘不过气来似的。 大夫人搀扶着她往客院去,打量着她的神色,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:“母亲,您可是觉着慈恩大师的解签寓意不好?” 老夫人轻点了头,却又摇了摇头,“是好,却也不好。” 大夫人没明白,明明求出的是一枚上上签,签文所述寓意也极好,婆婆却在听完慈恩大师的解签之后,愁眉不展。 “签文所述,陆姑娘本有多舛之相,可又因祸得福,天降机缘,命数贵不可言,妙哉妙哉。” 慈恩大师的话,如余音绕梁,一直在老夫人耳边不绝。 什么叫天降机缘,贵不可言? 老夫人心中止不住的嘀咕,忽而惊诧道,难道她的小孙女真要嫁入东宫不成?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,“快走。” 婆媳二人走到客院,没瞧见月婉,只看见了陆侍郎。 老夫人急切问道:“持远,婉儿何在?” 陆侍郎不急不忙扶着老夫人坐在树下石凳上,“母亲莫急,婉儿那丫头贪玩,方才说要去摘几个枇杷果来,给您尝尝鲜,等会儿便回来。” 陆侍郎不经意一瞥,看清了签上所写,心中一动。 第九章 说不出此刻心情该如何形容。 就像是这夏日里,曝晒在艳阳之下三个时辰,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已经干涸,凝滞不前时,忽然有人遮住了头顶阳光。 李燕沉低垂着眼,睫羽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。 眼前的小姑娘,同从前一样,说着喜欢他。 他忽而觉着有些刺眼,忍不住伸手捂住了眼睛,手指却又像是不能完全遮住光,依旧能感受到那道专注而又炙热的目光。 他嘴角缀上了一点儿笑意,像是在问月婉,又像是在问自己,“如今的我在你眼中,是怎样的人?” 这两年来,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。 从一开始,恨不得自己能死在摔断了腿那日,到已经麻木的接受了事实时,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模样。 死气沉沉,如垂暮之人,分明还是那副皮囊,却又像是个陌生人。 “无论从前还是现在,你都是我的燕沉哥哥呀。”月婉回答的毫不犹豫。 李燕沉松开了手,淡色双瞳中已经再无波澜。玉色面容在阳光下,苍白的近乎透明。 他明明是在笑,笑中却藏着嘲讽,“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废人。” 谁都不敢在李燕沉面前提起他的腿疾,却又会在他自己用着平静口吻说出来此事时,更觉残忍。 月婉许久没能说出话来,她每每想要开口,喉咙却又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。 李燕沉轻轻地叩着扶手,声音沉闷如同此刻的气氛似的。 他不再看向月婉,抬眼看向前方,唤了一声,“王肆。” 躲在墙角站着偷听的王肆,心中暗自叹了口气,忙从阴影处走出来,准备上前去。 在李燕沉出生起,王肆便在他身边伺候着,若说这世上,如今谁还能全心全意盼着李燕沉能够从腿疾阴影中走出来,王肆自认若他是第二,也无人敢称第一了。 他一步一步朝前走着,离得不过五六步时,他忽而听见蹲在地上的月婉开了口,“燕沉哥哥。” 王肆停住了脚步,背过了身去,他直觉接下来月婉要说的话会很重要。 月婉伸出手,轻轻抓住了李燕沉的衣袍,眼中似有月光倾斜,“燕沉哥哥,若是我说,有一日你的腿疾能够痊愈,你相信吗?” 这句话像是石子扔进了沉寂的湖水之中,掀起了细小波澜,很快又消失不见。 李燕沉有过片刻的怔然,当年无数人告诉他,有法子医治他的腿疾,他试过很多种方法,吃过许多药,却毫无作用。 一次次期望,最后却是一次次的失望。 如今,他早就已经彻底死了心。 眼前的小姑娘,眼中却闪烁着光芒,告诉他,他终有一日能够好起来。 从心底里涌出了莫名的无力感,还有说不清楚的莫名情愫,李燕沉握紧了手却又很快松开,他冷着脸,一字一句道:“你从小到大都不会撒谎,如今你也要同旁人一样骗我,就为了让我相信你?” 月婉一愣,忙解释,“我说的都是真的,你听我说……” 她心慌了,原以为李燕沉听见这话会很高兴,没想到适得其反,会叫李燕沉动了怒。 李燕沉狠狠地拂开了她的手,冷声唤道:“王肆。” 王肆忙小跑过来,也不敢去扶月婉,只一躬身行过礼,便推着轮椅匆忙离去。 玉竹一直藏在不远处,见着李燕沉离去,忙跑上前来将月婉扶起,惊呼道:“姑娘,你的手!” 月婉拿着帕子擦着手上的尘土,摇了摇头,“我没事。”她还有些发懵,都没有发觉她方才下意识撑地时,被石子咯红了手。 是她忘了,如今李燕沉也才十九岁,同两年前刚受伤时一样,从不轻易让旁人看见他的脆弱。 玉竹转过头看了远方,已经空无一人,她方才远远地只瞧见了李燕沉似是将月婉推开,月婉这才摔倒在地,她有些不忍心,也找不到话来安慰月婉,只轻声道:“姑娘,王爷走远了,咱们也该回去了。” 月婉轻轻点了头,主仆二人这才慢慢走向客院的方向。 老夫人早就在客院等的心急难耐,她每每想着要派人出去将月婉给找回来时,陆侍郎总是能不着痕迹的开口引开了她的注意力。 一次二次,老夫人还无数察觉,直到第四次她准备亲自去将还未归来的小孙女寻回来时,陆侍郎又开了口,“母亲。”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,“持远,你为何拦着我将婉儿找回来?” 陆侍郎微微一笑,并没有小伎俩被戳破时的窘迫,他镇定道:“母亲,儿子哪有如此。” 老夫人一拍桌子,“说吧,婉儿到底去了何处?” 门口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,“祖母。” 院中人皆转头看去,正是月婉推了院门正朝院中走来。 陆侍郎微微松了一口气,他险些就要拦不住老夫人了。他细细打量着月婉神情,想要从中探究出几分情形。 老夫人半是嗔怪半是关切,“你去了何处,叫我好等。” 月婉揭开了手绢,露出包在其中的黄色果子,“我去摘了些枇杷,祖母尝尝,可甜了。” 她亲手剥了个最大的枇杷果儿,老夫人尝了口,倒是清甜可口,没有半点儿酸涩苦味。 老夫人心中的焦虑消了大半,月婉将果子都散了下去,众人皆尝过,便动身准备回太师府。 月婉一愣,“祖母,咱们不留在寺里用过斋饭吗?” 她说这话时,看向的却是陆侍郎。 陆侍郎轻轻摇头,表示他未曾将她方才见了李燕沉的事情说出去。 月婉松了一口气,却不知为何祖母要早早地就回家去。 回去的路上,月婉有些心事重重,老夫人也是如此。 祖孙二人竟未发觉对方有异常来。 等回了太师府,老夫人换了衣裳,便吩咐下去,“派人去请老爷回府。”她手中还拿着那只签,她一人心思不定时,总是想要老伴儿在身旁,二人能够商量着行事。 奴仆应了声,连问都没问是何事,便匆忙赶去禁宫。 月婉回了房,打了水来洗了手,手上的红印子还在。 “幸好没怎么破皮。”玉竹拿了药膏来给她擦,她问的不经意,“姑娘,你同王爷今日将话说开了吗?” 月婉抿着嘴,努力的忍受着药膏擦在伤口上时的刺痛,听见玉竹的问话,着实有些苦恼,“本来没事,可我好像说错了话。” 她还得想法子,再去见燕沉哥哥一面。 玉竹见她忽而又充满了斗志般,忍不住摇头。 王肆小心翼翼地叩响了马车门,“主子,咱们到了。” 马车内,安静的过分了些。 有人上前来,就要开口,王肆摇了摇头,让旁人都退下。 因着行动不便,李燕沉这两年来,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,便连入宫请安,若非是不得不去的日子,也是能免则免。 圣人同皇后对他多有怜惜,自是不会为难他。 旁人也都默认,不能上门打扰。 李燕沉便越发少出门去,府中也越发冷清,奴仆们整日里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出。 一座王府,愣是成了一座囚笼。 将李燕沉困在其中,不得解脱。 日日待在府中,一日比一日阴沉。 王肆时常急的团团转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王肆原以为,婉姑娘生辰那日,他家主子能前往太师府,还有今日前往鸿恩寺同婉姑娘相见,都说明在他家主子心中,婉姑娘是特别的。 可是方才,他家主子却对着婉姑娘动了怒气。 王肆只觉得他这颗心呢,都快要操碎了。 婉姑娘只怕今日伤了心,又会同两年前那般,再不愿到他家主子面前来。 车厢中还没有动静,王肆担忧,便又轻轻唤道:“主子,奴才进来了?” 车厢里的人,终于淡然的开了口,“嗯。” 王肆松了一口气,拉开车厢门躬身进去,准备搀扶李燕沉下马车。 他走近了,却见李燕沉手中抓着一块玉佩,正心不在焉的发呆。 那枚玉佩有些眼熟,王肆正待要细看,李燕沉却已经回过神来,将玉佩藏进了衣袖中。 王肆便不再看,正准备扶住他的肩膀,却又听他低声询问,“王肆,你刚刚可有看看,她有没有受伤?”语气轻缓,带着迷茫。 王肆一愣,正待要回答,却又瞥见李燕沉的神色极快恢复冷漠,仿佛方才那句带着关切意味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。 而后,他又听见李燕沉似是深深吸了一口气,带着十足的漠然告诉他,“吩咐下去,日后太师府之人,一律不见。” 王肆心一颤,却也知此刻没法开解,低低的应了声是,而后搀扶起李燕沉,往马车外去。 马车外,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禁卫侯着,见着李燕沉从车厢内出来,便熟练地上前来蹲下身子,将李燕沉背上,而后将他放在轮椅之上。 禁卫做这一切的时候,李燕沉木着一张玉色的脸,神情木然,耳根却红了一块,似是受不了这般狼狈。 王肆推着轮椅,挥退了旁人,一主一仆行在回廊上。 第十章 陆太师见着家奴来含元殿,有些意外,却也让下属官员告退,独留家仆二人在房中,“家中出了何事?” 家奴喘了一口气,“夫人没说,只说请太师快快回府。” 陆太师沉吟片刻,让下属进来,交待了一回政务,便准备打道回府。 刚出了含元殿大门,远远地便见一行人正朝含元殿而来,打头的那人,着一身明黄宫装,极其显眼,除了太子陆燕麟,再无别人。 陆太师停下了脚步,其余人等皆退至宫墙处跪迎。 不过片刻,李燕麟已行至跟前,陆太师微微弯腰,拱手道:“老臣见过太子。” 李燕麟忙道:“陆公不必多礼。” 陆太师抬眼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东宫之主,说来李燕麟生的是一副好样貌,五官俊朗、眉眼含情,带着一丝女相,大约是继承了其母亲的缘由。 李燕麟也正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眼前这位历经两朝,依旧屹立不倒,深得帝心的六部官员之首。昨日,他父皇有意在陆太师面前提起婚事,陆太师左顾言他,大约是不愿同皇家结亲。 他徐徐一笑,“不知陆公此刻可得空?孤有一事想向您请教。” 陆太师担忧发妻,急着归家,心中起了一丝不耐,面上却不显,微微一笑,“殿下请讲。” 李燕麟缓缓开口,“湖广两地,今夏时节连连水灾,收成不佳,恐生粮食短缺之慌,父皇今日让孤着手打理此事,孤欲派人赈灾,从益州等地调粮。” “不知陆公觉着此计可行?” 这事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。 湖广两地本是大庆最大的粮食产地,水土丰盈,盛产稻米。虽年年雨水都不小,排水渠年年都在翻修,满大庆都找不出比湖广更四通八达的排水渠了。 今年,大雨连绵了一月,整个夏天,湖广两地,雨水泛滥,稻田被淹没了不少地方,若雨水还不停,今秋时节收成只恐减成。 “殿下,臣倒觉着有几分不妥,益州地处险峻之地,虽物产颇丰,可路途遥远,若以益州之力供给湖广,所耗人力、物力巨大。” “那陆公有何高见?” 陆太师微微叹了口气,“老臣倒不善田地一事,恐帮不了殿下,殿下不若召户部官员进行商讨,再做定夺。户部中,正有一位从荆州升调的官员,对此事颇有了解。” 李燕麟点点头,正待又要问些什么时,陆太师忽而捂嘴咳嗽,憋得脸色通红,似是喘不上来气。 过了片刻,陆太师方缓了过来,只语气还有些虚浮,“殿下,还请恕臣无状。” 李燕麟哪里还能再拦着他问事,关切问了一回要不要宣太医,便与他结束了对话。 “臣告退。” 陆太师便踩着白玉地砖,脚步虚浮离去。 李燕麟站在原地,秀气的双眉微蹙,他如今已入朝,圣人曾言朝臣协助他办差,陆太师却同他避嫌至此,果真不愿将陆月婉嫁给他? 宫人问的小心,“殿下,可要让人备轿,前往户部?” 李燕麟冷了脸,眉眼便带上了一分郁气,瞥了没眼力见的宫人一眼,没了方才的热切,“不去。” “回宫。” 离了含元殿,是一道十字路口,往东边走是东宫的方向,西边是后宫的方向,李燕麟止住了脚步。 他低头沉思了一瞬,踏步朝着后宫方向去。 离了宣德门,近侍忙上前准备搀扶陆太师上轿,“老爷,您可还好?” 陆太师哪里还有虚弱之相,摆了手入轿,“我没事,回府。” 老夫人在家中等了快一个时辰,终于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请安声,她连忙走到门前,“你可算回来了。” 陆太师耐心听她将鸿恩寺发生的事说完,又盯着那支让老夫人着急忙慌将他叫回来的那枚上上签看。 老夫人皱着眉头,“你说说,难不成老天爷觉着,咱们家婉儿应该嫁给太子不是?” 陆太师神情凝重,却还是先宽慰老夫人,“夫人别着急。” 他是不大相信鬼神命运一说,可老夫人却是信的。” 凭栏院里,月婉抱着膝坐在窗前软塌上。 今日她好不容易见着朝思暮想的人了,可结果却不如她想得那般。 玉竹端来甜汤,见她神色落寞,叹了口气,“姑娘,你晌午都没怎么吃过东西,这是方才老爷吩咐叫人送来的甜汤,你且用些。” 太师府中,独老夫人食甜,月婉并不大爱喝。 月婉听得调羹轻击瓷碗的清脆响声,不由得一愣,“祖父回来了?” “嗯,老爷半个时辰前就归家了,听说是老夫人先前差人去含元殿走了一趟。” 月婉心想,这不是下职的时辰呀,祖父怎么会回来? 月婉不由得开始紧张,她还记着自己向大伯说过,要为了私自约见李燕沉的事情,去到祖父祖母跟前请罪。 她三两下将甜汤饮下,便起身换上外衣,收拾妥当,准备前往正院去。 正要出门去,却又见兰姑姑到来。 兰姑姑见她如此装扮,一时诧异,“姑娘这是?” “我准备去正院向祖父祖母请安,兰姑姑您有何事?” 兰姑姑轻笑,“这不是巧了吗?老爷同夫人请姑娘一见。” 月婉边走便思索,大伯自不会先于她在祖父祖母面前,将今日鸿恩寺中事说出口。既如此,是为了何事见她? 到了正院,见着老夫人脸色不大好,而陆太师宽慰似的拍了拍老夫人的手。 “祖父,祖母。”月婉轻快行过礼。 “婉儿来了。”陆太师语气和缓。 老夫人性子急,将旁人挥退,独留月婉在眼前。 老夫人语气凝重,“婉儿,我同你祖父有一事要告诉你。” 陆太师轻轻拍了拍发妻的手,生怕吓着了眼前的小孙女,“婉儿别怕。” 思来想去了许久,陆太师到底是直白问了,“婉儿,你觉着太子如何?” 听得太子二字,月婉心中便不由自主的起了厌恶的心思,“婉儿同太子素无往来,他如何,婉儿并不大了解。” 陆太师何其精明之人,听出了她话中的不喜之意,不由得思索,月婉幼时常出入后宫,与宫中几位皇子皇女相处融洽,虽最爱跟在李燕沉身后跑,但对只比她大上两岁的李燕麟却也亲近,虽年岁渐长以后便少于往来,也不该是如此态度。 “婉儿不喜欢太子?”陆太师便问了。 月婉心一跳,果真是为了她的婚事。 她隐约想起,从前圣人在及笄礼上赐婚后,两位长辈也曾问她这个问题。 那个时候,她是如何回答的? 记忆虽久远,可她还是能回想起些许片段。 那是赐婚后的第六天,亲眷密友皆登门祝贺她亲事已定,便连远在洛阳城的外祖一家也连夜奔赴长安。 她疲于日日于人前笑脸相迎,人人都祝贺她要嫁入东宫,成为太子妃,却无人问过她是否愿意。 只那日,她躲懒不想再招待外祖家表姐表妹们,去了正院赖在祖母身边。 那日,陆太师在家中休息,也是这般,夫妻二人坐在她面前,拧着眉问她可喜欢太子,可愿意嫁给他? 人人都觉着她是愿意的,人人都知道她还未出生时,便有了一段先帝赐下的婚事。 她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当时说过了什么,却记得便连她也最后终于说服了自己,她是愿意的。 此时此刻,宛若场景重现。 这一回,她不会再说她愿意。 她毫不犹豫的跪下,倒叫陆太师同老夫人吓了一跳,老夫人听见那一声膝盖触地的响,心疼道:“你这孩子,好好的,怎么就跪下了?” “祖父,祖母,孙女不喜欢太子,一点儿都不喜欢。”她岂止是不喜欢李燕麟,对李燕麟更是深恶痛绝。 不知为何,老夫人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,只是陆太师还有些犹豫。 “不喜欢便不喜欢罢,我们又不怪你,快起来。”老夫人又道。 月婉跪着没动,又听陆太师开口,“婉儿,你可还记得,先帝曾为你赐下与东宫的婚事。” “婉儿记得。” 陆太师缓缓道来,“圣人昨日虽未言明,却提起了这门亲事。” “祖父答应了吗?”月婉不由得捏紧了手,手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之中。 陆太师看着小孙女的眼睛,见她神情紧张,是怕他已经定下亲事的模样,不由好笑,“还不曾,我陆家姑娘不愁嫁人,没得非要嫁入皇家。” 虽是先帝赐下的亲事,可从前是为李燕沉赐下,并非为了如今的太子李燕麟。何况小孙女并不喜欢李燕麟,没得要让她入宫受苦去。 月婉松了一口气,有些意外,却又感动不已。 却又在老夫人让她起身时,忽而叩头,“祖父,祖母,孙女有一事要同你们讲。” 她抬起头时,额上多了一道红印,她抿了抿唇,“孙女今日去鸿恩寺见了一人。” 比起对她不喜欢李燕麟而不愿嫁入东宫这事,她今日去鸿恩寺见了李燕沉,更会叫二老意外,也会更让二老难受。 二老皆看向她。 她目光并未回避,只缓缓开口,“孙女去见了永安王。” 第十一章 月婉说的平静,却对陆太师夫妻二人犹如晴天霹雳。 原以为从孙女口中再也听不见有关于李燕沉的事情,没想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。 陆太师面色沉静,倒还好。 只是老夫人终于反应过来,怪说今日在鸿恩寺到处都寻不到孙女的身影。 老夫人直皱眉头。 自两年前,陆家小辈前往东宫探望李燕沉后,从前总是子岚哥哥长,子岚哥哥短的月婉,已经许久没有再提过这话,甚至这两年,陆家同永安王府走动,月婉也从没有提过要去永安王府的话。 而今日,老夫人没料到小孙女会在眼皮子底下约见了永安王。 可老夫人却又舍不得责备她。 月婉低垂着眼,看着深褐色地砖,用着坚定的语气娓娓道来,“孙女从小只喜欢一人。” “孙女只喜欢子岚哥哥,这份心意从未改变过。” 说完,月婉顿觉心中一阵畅快之意。 重活一世,不敢说的话,她总算是说出了口。 或许祖父祖母会雷霆震怒,可她也不想再违背了自个儿的心意。 她住了口,静静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‘责备之词’。 陆太师看着挺直着背,额上一片殷红的小孙女,他倒没有生气,只道:“你今日为何要见他?” 提起这事,月婉不由得有些低落,今日她本是打算好要同李燕沉将亲事说明白,只是,话还未说到一半,李燕沉便走了。 她明明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李燕沉。 比如,她想告诉李燕沉,无论他的腿疾会不会好,这辈子,她都会永远陪在他身边。 再比如,她想告诉李燕沉,永远这个词听起来沉重,却并不是束缚。 只可惜,她忘了,如今的李燕沉并不是那个腿疾多年,棱角已经被磨平,只剩下平和的李燕沉。 那时的李燕沉眼中没了光,却在就藩前夕,不顾李燕麟的猜忌,替陆家出头。 那一年,祖母病逝,祖父悲痛欲绝已经无暇顾及朝事,而大伯又深陷于旁人设下的诡计,从前两朝太师,一门双探花,风光无限的陆家,从那一刻开始,便走向了末路。 那一年,长安城依旧歌舞升平,而月婉,却觉着似有千军万马要踏着陆家而过,予她一世安宁的家瞬间崩塌。 月婉想起从前便有些心绪不宁。 她的手指用力的掐着掌心,刺痛感传来,总算让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。 此时此刻,李燕沉还是少年心性,从前有多意气风发,如今便有多颓靡消沉。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孙女不想嫁给太子,孙女只想嫁给子岚哥哥。” “今日见他,本是问他愿不愿意娶我。” 陆太师没有责备她的胆大妄为,只是又问,“那他如何答的?” 月婉摇着头,“我还不曾问出口。” 她抿了抿嘴,将今日同李燕沉相见时说过的话,一一细说了一回。 老夫人喝了整整一杯茶,方才觉着气顺了许多。 听得月婉提起李燕沉是为何离去时,她不由道:“这天下多少名医圣手都来给永安王治过病,可从不见好。” “你一个小姑娘家家,从未出过远门,见过多少人,见过多少事,哪里来的信心告诉他,你找到了可能治好他腿疾的法子?” 月婉抿着嘴,老实的听着祖母训话。她不能说她确实有法子,那是因着李燕沉就藩那一年,实则是圣人赐予的藩地上有一处医馆,专擅腿疾之症,多少不良于行的百姓被治好。只是因为那医馆的大夫不愿给贵人治病,得罪了贵人,只得隐居山林。 老夫人忽而放缓了声音,“婉儿,若是从前,我是赞成你嫁给他的。” 月婉猛然看向老夫人,心情有些漂浮不定。 老夫人徐徐叹了口气,似是惋惜不已,“不是因为他是东宫太子,也不是因为你生来就同他有婚约。他的生母是我看着长大的,性子极其温良柔顺,永安王是她亲自抚育长大,虽生来性子淡漠了些,秉性却是极佳,这满长安的儿郎,我再未瞧过比他更优秀的。” 这世上,谁人不愿自家的姑娘嫁给这世上最优秀的儿郎呢? 月婉如何不得知呢?李燕沉三岁时由先帝亲封太子那一刻起,他便收敛了所有孩童的脾性,天不亮就起床开始一天的功课,直到天黑。 “只是,他如今患有腿疾,不良于行。” “你若嫁给他,此生该是如何自处?” 只腿疾这一条缺点,老夫人便能将李燕沉百般的好悉数抹尽。谁人又愿意将自己好好的姑娘嫁给一个残疾呢? 月婉刚想要反驳,却又听得陆太师开口接过了老夫人的话,“你既不愿嫁给太子,我自是会向圣人请旨,你不用担心。” “至于你同永安王,我与你祖母的意思是一样的。”陆太师从前极看好李燕沉,李燕沉同他生父不一样,倒是肖似先帝。而先帝贤明之主,此生也只迎娶了一位皇后,长相厮守。 月婉心一沉,又道:“祖父,祖母,还请再听婉儿一言。”她脑中极快的想着理由。 老夫人忽而脸色一变,捂着嘴咳嗽起来。 月婉慌了神,陆太师也慌了神,大声唤着屋外之人,“兰芳,兰芳!” 房门猛地被人推开,兰姑姑领着婢女进屋来,顿时屋中人荒马乱。 月婉取了老夫人常用的药来,陆太师却要亲自喂药,接过了药碗便道:“你先回去。” 月婉咬着唇,满眼愧色的看着床榻上的老夫人,是她今日行事莽撞,惹了祖母生气。可她哪里能不孝离去,陆太师只催促她回去,她一步三回头,只走在了房外站定。 很快的,陆侍郎同大夫人就得了消息,匆匆赶来,见着月婉似罚站般站在门口,陆侍郎只瞥了她一眼,便匆忙入了屋。 屋中,老夫人哪里还有先前的病容,只道:“婉儿可走了?” 兰芳轻轻摇了头,指了屋外,示意月婉还在门口站着。 赶来的陆侍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,“母亲,原来您是装病。” 话音刚落便被陆太师瞪了一眼,“你胡诌什么呢。” 大夫人忙拉了拉陆侍郎的袖子,“儿媳与夫君实在担忧母亲。”谁能想到老夫人是装病呢。 老夫人叹口气,忽而看向陆侍郎,严厉道: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日婉儿去见了永安王?”先前没能对着月婉的怒气,此刻全对着儿子发泄了。 陆侍郎老年一红,“儿子也是今日去了鸿恩寺才发现。” “怪道你不许我让人去将婉儿找回来。” 陆侍郎心虚的咳嗽了一声,“娘,儿子错了。” “但儿子觉着婉儿行事自有她的道理。” “她从小便知道这门亲事,从她能走会说起,皇后娘娘,不,先后娘娘便时常召婉儿入宫去,说是为了陪伴陆妃娘娘,可您同父亲心中自知,先后娘娘此举是为了让婉儿从小便同永安王结下情谊。”陆侍郎有一位堂妹,入宫做了后妃,未诞下皇子公主,对陆家的晚辈们自是看重些。 “您同父亲从前本就默许,如今为何又要阻拦呢?” 陆太师怒斥,“胡闹,今非昔比,永安王如今是何情形,你想让婉儿嫁进去就守活寡?” 陆侍郎苦笑。 屋中众人压低了声音,外头月婉是一点儿都没听见。 月婉心中惭愧,祖母身子不好,这会儿竟被她气倒了。 而她今日本是信心满满的前去鸿恩寺,以为会事事顺心。 可这一日,竟然每件事都不如她的意。 难道真是因为她在佛祖面前撒了谎,所以佛祖才要这般惩罚她吗? 不知站了多久,终于有人推了门走出来,是陆太师同陆侍郎,面色沉凝,脚步匆匆。 月婉有些心怯,低声唤了句,“祖父。” 陆太师淡淡的应了一声,“我同你大伯还有事相商,你先回你院中去,等你祖母好些了再来。” 陆侍郎对着月婉安抚一笑,方跟着陆太师离去。 “姑娘,咱们回去吧。”玉竹走上前来轻声道,她如何不知呢,太师这意思,只怕是想要姑娘回院中去,莫在此处惹老夫人伤心了。 月婉回头凝望了许久正房,方才缓缓行在回廊上,朝凭栏院走去。 此刻,她哪里还有今晨出门时的心情,整个人颓靡的窝在软榻上,不知该做什么。 天□□晚时,正院来人,让月婉不用去正院用餐,让厨房送饭来就是,月婉心中难受极了。不过片刻,却又有人走进来。 是大夫人身边的大婢女流云。 流云笑道:“姑娘还未用膳吧,今日暑热,大夫人让奴婢前来请姑娘去清荷园用膳,今日竟还有晚荷盛开呢。” 月婉不想动,“劳流云姐姐同伯母回话,我有些不舒服不想出门。” 流云却是上前挽了她的胳膊,又让玉书几个小丫头取来衣裳绣鞋让她换上,轻言细语道:“姑娘就去吧,这屋子里多闷人。” 月婉无法,只得随这流云前去。 是夏夜,最后一丝阳光也随着夕阳西下而消失,偌大的永安王府中,奴仆悄声将各处房檐下的灯笼点上,只有一处黑漆漆的,无人敢上前。 空旷的流水阁台上,只听得偶有鱼儿因着闷热而跃上水面的拍打声,再无其他声响。 李燕沉已经在此待了半个时辰,看着远处天空,神情茫然。 今日一幕幕拼命的浮现在他眼前。 月婉说的每一个字,犹如咒文般烙印,让他无法抹去。 喜欢吗? 可是喜欢与赔上一生相比,微小如尘埃。 第十二章 清荷园是太师府一处庭院,有一处小小的荷塘,面积虽不大,却胜在荷花开的极好,池边修了凉亭,夏日里是一处避暑赏荷的清凉之地。 月婉此刻没有心情赏什么荷花,她要思考的事情太多,并且心情太过低落,以至于她在见着大夫人时,努力叫自个儿笑出来,也带着几分无力,“婉儿见过伯母。” 大夫人素手执着罗扇轻摇,特意走下凉亭来迎她,见她虽是笑,却依旧皱着秀气的眉,便挽住了她的手,二人沿着池边慢慢走,指了水面上的绿叶粉花,“你瞧瞧这花,前两日太阳大,咱们这池子浅,原以为花苞蔫了不会开,不想今夜竟开了。” 月婉抬眼看过去,月亮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枝头,散发着柔和的光辉,浅粉荷花被光辉笼罩,浮在水面上煞是好看。 大夫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话中有所指,“我还记得你们兄妹几个年幼时,活泼好动,母亲担忧你们会落水,总是不许你们往此处来。你爱来池边玩水,母亲便寸步不离,跟在你身后。” “可还记得?” “婉儿记得。”月婉低低应道。 “母亲不想你嫁给永安王,是因她对你的一片慈爱之心。” “婉儿都明白。”月婉苦笑道,她何尝不明白,所以祖母病了,她方愧疚难安。 陆侍郎迎面而来,“说什么呢?” “不过是闲聊。”大夫人含笑道,“走吧,先用晚膳。” 平日里,都是在正院,一家人围着圆桌用膳,今日老夫人身子不适,自是各自在各自用膳,其中缘由为何,众人默契不谈。 月婉落了座,才发现只有他们三人,不由问道:“大哥呢?今日也留宿翰林院吗?”陆长愿同陆家三郎陆长青一个待在国子监,一个在松鹤书院,平日里都不在家,只有陆长恒有时因为事多要留宿翰林。 “嗯,不用管他,他明日才回呢。”大夫人笑道,亲自给月婉布菜,“今日你大伯下厨,你可要多吃两块炙羊肉,不许挑食。” “好。”月婉虽挑嘴,却还是默默地细嚼慢咽,羊肉烤的很香,一点儿羊膻味都不曾有。 用过了晚膳,大夫人起身说要散散步消食,独留了这对叔侄说话。 夏风习习,吹的人困倦不已。 瞧着陆侍郎神色凝重,月婉不由垂眸,徐徐开口,“大伯,您同祖父祖母一样,也不同意我嫁给永安王?” 陆侍郎绷不住,嗤笑道:“他们确实让我来规劝你,让你断了此番心思。” 月婉叹口气,果真是如此,家中人人都反对。 陆侍郎见她愁眉苦脸,“我且问你,今日他果真是大怒离去?” “嗯。”月婉闷闷地点头。 陆侍郎向来同家中小辈亲近,说话时也从不拘着长辈身份。 此刻也认真思索,方道:“我看他大概心中并无你,婉儿,你听大伯的,明年春闱,定有不少青年才俊,你祖父可担着天下读书人之师的名号,到时候喜欢谁,” 月婉不假思索,“我不要!我此生只心悦子岚哥哥一人。”说完这话,她一惊,捂住了嘴。 陆侍郎觉着新奇,“你才多大,怎么就认定了此生只会心悦一人?” 月婉竟镇定了下来,“可婉儿记着呢,大伯从前说过,与伯母两人年少相识,而秦家祖母当年不喜欢大伯您,您却说此生就认定了伯母一人。婉儿想想,好像大伯那一年方才十六。” 陆侍郎见她将话怼了回来,也不恼,赞同道:“看来我们陆家都是重情重义之人。” 大夫人离得不远,听得叔侄二人的谈话,只觉着脑仁直抽着疼,一挥衣袖离远些,耳不闻心不烦,“流云,让人都紧着嘴,莫将这话传出去。”流云应了声,忙吩咐伺候的人离远些。 气氛徒然就轻松了许多,月婉脸上带着几分笑意,“大伯,若我说子岚哥哥也喜欢我,他是在意我的呢。” “可是今日我好不容易见着他,却又惹他生气。”她年幼时,也尝尝因为胡闹惹的李燕沉生气,可那时她年岁尚浅,尚且能不顾一切追在李燕沉身后跑。 “祖父祖母也……”月婉深深叹了口气,却又说不下去了。 陆侍郎折扇一晃,“你有没有想过,他也许是故意如此,好叫你知难而退?” 月婉沉默。 “这两年来,他深居简出,你比我们都了解他,也该知道他是因为不想旁人因他腿疾而怜悯他,他生来便尊贵,如何受得了旁人眼中的他是可怜的模样。” 陆侍郎又道:“你生辰那日,我没想到他会随着圣人前来,你叫二郎送信,他虽收了,我也不曾想到他今日真会赴约。” “所以,你说他喜欢你,我想也应该是真的。” “你同他自幼一起长大,又有婚约,比起旁人来,他更不想从你眼中看出对他的怜悯。” “兴许,他也不想耽误了你此生。” 陆侍郎这一番分析,月婉听得豁然开朗。 然后,她猛然察觉,“大伯,您是不反对我嫁给他吗?” 陆侍郎折扇轻摇,一派写意风流,“我何时说过,我会反对?” “我怕你嫁给旁人,会后悔一生。” “倒不如顺了你的心意嫁给他,若是日后你再后悔,大不了就回家来。” 月婉听得鼻子一酸,“大伯。”若是从前她勇敢一点,将心中话述之于口,兴许会同现在一样,听见她大伯这番话语。 “好了好了,小丫头可别哭,小时候哭的我就头疼。 “你祖父祖母那儿,自有我帮着你说和。” “只是如今,永安王大约是不会再想见你。” 月婉眼中泪意憋了回去,开始发起愁,是了,接下来她该怎样才能再见李燕沉呢? 大夫人绕着本就不大的荷花池走了一刻钟,方见凉亭的两叔侄不再说‘浑话’,这才慢悠悠走过去。 “厨房还做了甜汤,婉儿,你亲自送去正院。” “好!”月婉立马应声,今日的失魂落魄一扫而空。 第十三章 因着清荷园与她大伯的谈话,月婉心定了一大半。 翌日,宫中来人,宣月婉入宫觐见。 月婉深吸了一口气,大袖一拢,拢住了正不住轻颤的手指, 老夫人虽打定了主意,要佯装生气,好叫孙女知晓她的态度。 此刻老夫人却也挂不足脸上的冷淡,让人请来宣旨的宫人去喝茶,亲自替孙女选着衣裳。 今日月婉入宫,所为何事,陆家人人心中都已经有了成算,老夫人挑了件浅蓝罗裙,颜色浅,衬的人愈发肤白,月婉久病一场,旁人一见,难免觉着她还有几分病气。 老夫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,待月婉换上了衣裳,又让人取了淡粉的口脂来,月婉点上,比之素面时,显得倒是柔弱了几分。 老夫人满意点头,“宫中总不好多留你。” 月婉轻轻握住了老夫人的手,“祖母,您不生婉儿的气了?” 老夫人板着脸,一脸严肃,瞥她一眼,抽出了手替她鬓上发簪,边道:“谁说的,我当然还在生气。我好好养大的姑娘做什么要去伺候别人?” 果然,祖母心中还是不愿的,月婉不由叹道。 老夫人只将她送到了二门处,便止住了脚步,却还是忍不住叮嘱,“入了宫见着你姑姑,告诉她下月她千秋时,我再入宫拜见。” “是。”月婉应过声,踩着马凳入了马车,方又才掀了帘子一角,朝老夫人轻轻挥手道别。 马车滚滚向前,她猛然惊觉自己起了一身冷汗。 她就要入宫了。 玉竹拿着手绢替她轻轻沾着腮边的汗珠,“姑娘,可是太热了?” 马车内一角放着一樽小小的冰鉴,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清凉,玉竹还奇怪,为何月婉会出汗。 月婉轻声道:“我不热。”她只是想到马上就要踏入那座皇宫,心中竟生了一丝惶恐。 毕竟,这座金碧辉煌的,困住了她十年。 马蹄声听,有宫人轻叩了车门,“陆姑娘,还请下马车。” 月婉整理好衣襟,躬身走出了马车。 如今同从前不一样了,她再不会被这座皇宫困住十年。 穿过了三重宫门,终于来到内宫境内,已有宫人在此等候。 御侍对她颔首,“请随奴才来。” 太极宫极大,走过了殿前广场,又绕过前殿,终于来到圣人日常接见外人的紫宸殿。 月婉只抬眼匆匆瞥过一眼,便伏身行礼,“臣女月婉叩见圣人。” 常德帝年过不惑,保养得体,眼角虽有淡纹,却能窥探其年轻时定也是位美男子。他生来就尊贵,先帝只有他一子,大庆的皇位自是非他莫属。 他虚抬了手,语气平和,“免礼。” 就像是询问自家晚辈一般,常德帝随意问道:“可大安了?” 月婉闻言,又行过一礼,“谢圣人恩典,太医署用药十分用心,如今月婉已经大安。” 因是女眷,常德帝不好多留,问过一两句便让月婉退下,让月婉自去陆妃宫中。 月婉松了一口气,退出了紫宸殿,却又与一人迎面相逢。 那人,仿佛生来就是一张笑脸,狭长双眼含情脉脉,与人四目相对时,便会沉溺其中一般。 霎时,犹如天空忽降阵雷,在她耳畔响起重重惊雷声,惊得她心脏也随着狂跳。 若与李燕沉经年重逢是喜不自胜。 那与李燕麟重逢,就是五雷轰顶。 饮下鸩酒时的痛意,仿佛又翻涌而至。 眼见着太子越走越近,玉竹不由得轻声提醒此刻不知为何会走神的自家姑娘,“姑娘,太子过来了。” 月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用力地掐着掌心,好叫自己能止住此时的颤栗。 她垂下头去,敛尽脸上怒意,“臣女见过太子。” 李燕麟走来时的笑意一淡,眼前的月婉似是同从前不一样了。 望着那一弯白皙纤细的玉颈,李燕麟目光停留了片刻,方轻笑道:“免礼。” “孤今日新得几副字画,婉儿可想瞧瞧?” 月婉半点儿都不想与他相处,便道:“臣女还要前去姑姑宫中。” 李燕麟笑意不减,“孤叫人送去太师府,婉儿闲暇时可赏玩。” 谁稀罕你的字画,月婉暗怒道。 她带着几分疏离,“既是殿下心爱之物,月婉如何能夺您心头好。” 正好有御侍前来迎李燕麟,“太子殿下,请进。” “月婉告退,”月婉松了一口气,忙行礼告退。 独留李燕麟还站在原处,瞧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。陆月婉今日为何对他如此冷淡,甚至都未正眼看过他一眼。 难道是因为陆家真不愿将月婉嫁给他? 思及此,李燕麟那张同常德帝如出一辙的温和面容上起了一丝戾气。 御侍见他久久不动,又出声唤他,“殿下?” 他那一丝戾气瞬间消失,宛若先前不过是错觉。 出了太极宫前殿的范围,月婉终于觉着心中的惶恐消散了不少。 她来时的路上,想过许多种见着李燕麟,她该会是如何。 却不想,这一刻来时,她的恐惧并不比从前少。 她不想叫玉竹看出来她此刻的不安,只佯装轻松道:“许久不见姑姑,姑姑近来身体可好?我来时,祖母还特意让我带了家中做的小食,都是姑姑爱吃的。” 前来接她的浮香殿宫女含笑道:“娘娘一听姑娘要入宫,哪里还会有不好的?” “姑娘一来,咱们娘娘心里只有欢喜。” 一行人便说说笑笑朝着 玉竹却一直在悄声打量着月婉,不是她的错觉,月婉再见到太子时,一刹那就像换了个人似的。 似是觉着她身子不大好,陆妃没有久留她。 归家时,不过午时刚过。 她一踏进家门,却听得又有人通传,东宫来人,不过前后脚的功夫。 内侍含笑道:“殿下吩咐,将这些字画送来给婉姑娘解闷。” 永安王府的日子,日复一日,好像没有什么分别。 除了李燕沉似比从前越发喜欢独处。 王肆轻手轻脚上前,“主子。” 李燕沉似在看着面前沉寂的湖水,没有听见。 王肆端着一碗汤药,此刻也不能走,便直接走到他跟前,“主子,您该喝药了。” 李燕沉沉默的接过汤药,准备一饮而尽。 王肆轻悠悠的声音又响起,“奴才听闻,今日婉姑娘从宫中回家时,东宫也正好派人去了太师府。” 那一晚黢黑的药汁忽而就起了波澜。 第十四章 东宫 李燕麟拨动着扳指,神色莫测,“她说了些什么?” 宫人点头哈腰,惶恐不已,“陆姑娘说,殿下的字画都是古物,价值连城,她一介女子恐无福消受,辱没了古物。” 宫人说着说着声音便越来越小,到了最后,竟颤抖着唇说不出口了。 李燕麟抬眼看向宫人,话语中隐隐带着几分戾气,“还有呢?” 宫人似抵抗不住,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诚惶诚恐,“陆姑娘还说,还说太子身份尊贵,她与太子云泥之别,不敢,不敢高攀。” 宫人话音落了,只听得一声脆响,是笔洗砸在白玉地砖上粉身碎骨的声音。 李燕麟忽而淡淡的开口,“你既办事不利,自去领罚。” 宫人脸色煞白,不住地叩头请罪,“殿下恕罪,殿下恕罪。”很快便有人走进来,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出去。 “不敢高攀?她陆月婉分明是不降孤放在眼里。”李燕麟冷笑道,眼中一片厉色,他低下头,看着桌案上那被退回的字画,让人烧了火盆进来,一副一副扔进了火中,烧成灰烬。 他如今才是大庆的太子,为什么陆月婉眼中还是没有他? 他忽而起了身,心中已经有了主意,“来人!” 宫人上前一步,听了他的吩咐,匆匆离宫而去。 太师府也不平静。 月婉拒了那堆字画,心中稍有解气。 只是因为遇见李燕麟这个她最不想遇见的人,心情难免抑郁,一个人坐在清荷园的小亭里喂鱼。 她心不在焉的看着水面,一没注意,手中装着鱼食的食盒忽而倾倒,满池子的锦鲤忽而涌来,张大了嘴抢着食,月婉毫无所觉。 忽而有人大喊,“妹妹,妹妹!” 月婉回过神来,惊觉锦鲤肚皮鼓鼓还在抢食,忙拿着兜子打捞鱼食。 她看着气喘吁吁,似奔跑回来的陆长愿,皱着两弯柳眉,“阿兄,你怎么回来了?” 陆长愿似是着急,“我能不回来吗?你可知现在外头人如何编排你。我在国子监都听说了。” 月婉迷茫,却还是关切道:“那阿兄也不该回来,若是祖父知道你偷跑回来,定又要罚你。” 陆长愿见她完全不想理会外人对她的编排,却只关心他会不会被祖父罚,心中既着急又感动,“妹妹别担心,我回来前已经向先生告了假。” “哎,现在哪里是说我的事,是你,你可知满长安都风言风语,传的有板有眼,说你之前随口提及你喜欢吴道子的画,太子千方百计替你寻来,可你竟随意将它毁了不说,还让人送回了东宫,说要太子另去寻画。” “妹妹,可有此事?” 陆长愿着急死了,他的妹妹他如何不知,虽家中就她一个小姑娘,长辈万般宠爱,虽是有些小毛病,可娇纵这一条,对他妹妹而言,毫无干系。他妹妹就是一个无情地催他日日好生念书的‘老夫子’。 而且损了太子送的孤品字画,那就不仅仅是娇纵了,是不将太子放在眼中,甚至不将圣人放在眼中。如今外人只传她娇纵,明天会传成什么样,简直不敢想。 这也是陆长愿怎么都要回家一趟的缘由。 月婉终于听明白了前因后果,脸色如常,甚至还拿了一把鱼食放在陆长愿手中,边同他说:“他是叫人送了字画来,可我碰都没有碰一下,便让他的人带着字画回去复命,其它的事情,我一概未做。” 陆长愿与她肖似的一张俊脸上满是愤恨,“是哪个混蛋在后背散播谣言,要是叫小爷抓到,小爷定要他好看!” 他话音落了,头上却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。 陆长愿还在气头上,捂着头转身,“谁敲小爷脑袋。” “你是我哪门子的爷,你倒说说?”陆侍郎好整以暇看着他,陆长愿结结巴巴,“大,大伯,我错了。” 陆侍郎身上还穿着官袍,该是下了衙直接就来寻月婉了。 大约同陆长愿一般,为同一件事而来,月婉心中一暖,轻轻唤了声,“大伯。” 陆侍郎应了她一声,“母亲到处寻你,你先去正院,莫叫她久等。” 月婉点了头,正待要走,又被陆长愿拉住了胳膊,“你别急,我一定要把那混蛋找出来,教训他一顿。” 他话音刚落,便被陆侍郎提溜了耳朵,“你还是想想你现在该怎么给我交待才是。” 月婉不由得捂嘴轻笑,走出了老远,还能听见她哥哥哎哟连天的求饶声,“大伯,我错了,别揪耳朵,痛痛痛。” 老夫人显然是听着了外头的风言风语,已经生了气,“到底是谁胡乱编排,婉儿都不曾碰过那字画,何来的将字画毁了再送回东宫去?” 月婉在房外听得老夫人拍桌的震怒,忙掀了帘子进去,“祖母别着急。” 老夫人见着是她,怒气渐消,却还是不解,“到底是哪个歹人背后编排,竟敢编排到你头上,我定要你祖父将人找出来。” 月婉苦笑,她阿兄的性子果真大半都随了祖母。她端了茶水来,轻言细语安慰着老夫人,“祖母,我无碍的,那些个流言碎语又不会伤我分毫。”嘴长在别人身上,要说什么,她也拦不住。 老夫人却依旧生气,“姑娘家名声多重要。” 月婉张了张嘴,到底不曾将她所想说出来。 天色将暗时,陆太师方才归家,今日朝堂争论湖广赈灾一事争论了许久,都未曾有定夺,而后,一直不言语的太子提出了他的想法来,依旧是昨日遇见他时,提及的办法,从益州调粮去,圣人竟也同意了。 陆太师虽不赞同,心中却明了这大约是圣人要给太子立功的机会,对此缄口不语。 而后,他将将要归家时,又听的满长安都是他孙女的流言蜚语。 还有,匆匆赶来拦住他说话的东宫宫人,“太师,殿下派奴才前来通禀,今日婉姑娘被旁人恶意诽谤一事,殿下已经知晓,会将人找出来,给陆家一个交待。” 陆太师归了家,只见月婉在书房门口等他。 “祖父。”月婉低低的唤了一声。 “随我进来。”陆太师毫不意外,将她召进了书房,又挥退左右。 陆太师回来路上已经将事情前因后果都了解了个彻底,“婉儿,你对今日之事如何看?” “祖父都知道了?” “你与我说说,你觉着这背后散播流言的会是谁??” 月婉抬头望着陆太师平静面容,她祖父向来明辨是非,断事如神,此刻能问她,只怕是心中有了定断,她没有犹豫,“婉儿想,是太子。” 而且,她也能想到李燕麟这样做的缘由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 过了许久,陆太师方才应了声,“你先回去吧。” 月婉却朝前走了一步,带着几分愧色,“祖父,婉儿今日是不是做错了,婉儿不该拒了太子的礼物,伤了他的颜面,给家中招惹是非。” 实则,当时她气在头上时,却依旧压着怒意,拒绝的话已经是她能说的婉转的极致,若按照她的本意,她原是想直接扔了了事。 她厌恶李燕麟至极,半点儿都不想与李燕麟沾惹上关系,怎么可能会收下他的字画,只畅快的拒绝了,却没有为家中着想。她拒绝了李燕麟,李燕麟大抵心中已经恨上了她,甚至恨上了陆家,李燕麟是个什么样的性子,如今这世上,大约除了陈贵妃,便是她最了解。 陆太师却不以为然,摆了手,“不,你没做错什么,咱们家既然不与东宫结亲,太子送的礼物自是不能收。” 月婉稍稍松了一口气,又听陆太师开口,“婉儿,祖父问你,果真非他不可吗?” 陆太师问的云淡风轻,月婉听得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笃定道:“非他不可。” 月婉神色激动起来,祖父会问她这句话的意思,该不会是,该不会是祖父终于肯点头了!却见陆太师朝她挥挥手,“回去吧。” “祖父。”月婉不由得唤道。 陆太师却难得制止了她,挥了手,“回去吧。” 月婉没法,只好福身行过礼,退出了书房。 她彻夜难眠,心思全在陆太师那句是否非他不可上来。 祖父这话到底是何意? 以至于到了第二日,她眼下一片乌青,叫人吓了一跳。 陆长愿着急忙慌宽慰她,“妹妹别急,一会儿我就出门,将那群乱嚼舌根的混蛋找出来。” 月婉却见他右手红肿了一块,忍不住惊呼,就要去拉他的手看,“阿兄,你手怎么了?” 陆长愿不自觉的将手往后藏,神色飘忽,“没,没什么。”这伤口说出来丢人的很,是他昨夜里太生气,狠狠锤了墙。 “快给我看看。”月婉皱着眉头,抓着他袖子晃了半天。 陆长愿这才不情不愿的将手伸出来,肿的像是个馒头似的,“不是什么大事儿,昨夜我自个儿撞的。” 月婉叹了一口气,叫人去取药膏来,仔细地给他抹着膏药,“阿兄伤了手,今日回国子监,该如何提笔写字呢?” 陆长愿神色复杂起来,似是有愤怒,却又带着几分畅意,“祖父罚了我禁闭,这些日子都不能出门去,要不然我刚刚就已经出门去找人了。” “也派了人去国子监,向先生告了几日假。” 月婉重重的按了一下他的手,陆长愿嚎了一声,却很快又憋住了。 月婉放轻了力气,又道:“阿兄,你别为我担心。” 月婉原以为这流言很快都能平息,却不曾想,有越演越烈之势。 第十五章 听得满长安的流言已经从她性子娇纵,连太子送的礼物都能随意撕毁,到她太过目中无人,仗着是陆太师的孙女,而目无王法,今日能将太子不放在眼中,明日就敢不敬天家。 饶是李燕麟已经在第二日便将那为乱传流言的宫人下入了天牢,也将字画并未销毁之事流散出去,可流言却依旧愈演愈烈。 甚至有人说,太子的澄清,无非就是看在她陆月婉是陆太师唯一的孙女,并且又有那样一份婚约在身。 这些流言丝毫不惧天家与太师之名,在长安的大街小巷里四处流传着,却又抓不着散播者。 月婉一时错愕,这倒是同她想得有些不一样。 李燕麟大约是想要一时拿捏她,好叫她知道,他是高高在上的东宫之主。 毕竟,这流言传开了来,对于李燕麟而言,也并不是什么好事。 他这个人,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旁人对他的轻视诋毁。 此时此刻,人人都只敢说嘴月婉,却不敢明面上嘲笑太子,可总会有人私下闲谈太子竟会在女人身上受挫。 位于流言中心的陆家,却一直缄默不语。 思来想去,月婉心中有了个模糊的想法。 陆长愿规规矩矩在家中抄了两日家规,今日听得外头流传的话,怒气就上了头,笔一摔,“太可恶了!” 月婉回过神来,见他就要冲出书房去了,忙放下墨条,跟上去拉住了他的手,“阿兄,你等等。” 陆长愿气得眉毛都像被火烧了似的,带着红,“你别拦我,我今日非得出门去天牢,将那混账给抽一顿方能解气。” 月婉温言细语劝他,“阿兄,你忘了,祖父派了侍卫守着你的院子,你出不去的。” 陆长愿气得不行,“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宵小之辈诋毁你的名声吗?” 月婉拉住他的胳膊往书房走,“你别急,一定还有别的法子,祖父不是说了,让我们待在家中别出门,一切都有他。” 陆长愿无法,坐下提起了笔,写了一个字却又抬头,见月婉坐在他对面望着窗外,心不在焉。 陆长愿只觉得自己不知何时起,已经看不懂月婉的心思。 这满长安流传着对月婉的诋毁之词,这几日来,他却总觉着月婉心中大约没将此事放在心上,但又心事重重。 明明从前,月婉并不是如此。 她同旁人家被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家,兴许有些不一样,但像这样闹得满城风雨时,大约也会和别的姑娘一般躲在房中偷偷哭。 月婉不自觉地轻抚脸颊,“阿兄,你盯着我瞧做什么?” “婉儿,你。”陆长愿犹豫再三,“是不是还在想永安王。” 永安王这三个字,他说的极其艰难。 无怪他如此,只是前两日,他瞧见月婉眼下乌青一片,原以为她是为了外头的流言而整夜未眠,却不想她开口却说:“我在想,我该如何再见子岚哥哥一面。” 陆长愿不想承认,当时他是有有一丝的心酸。 听得他问,月婉并没有犹豫,轻轻点了头,“嗯。”她这两日并没有闲下来,又找了人去见永安王府从前她相熟的宫人,可是,人人都不见。 因为永安王府之人,都得了李燕沉的命令,不再见陆家任何人。 不见陆家任何人,不就是不见她了吗? 她甚至想,不若她自己去一趟永安王府,若是李燕沉不见她,她便待在永安王府的大门处不走了。 可是,这个念头也仅仅只能是个念头罢了。 她拒了李燕麟,却不想会牵扯出这许多事来。 若是当时,她能忍下那份心中怒气便好了。 她明明知道李燕麟心里有多阴暗。 虽家中谁都不曾责怪她,到底是她闯了祸。 她不能在此刻火上浇油了。 可她如今着实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。 陆长愿嘟囔了一句,“他既然不见你,你还想着他做什么。” 陆长愿实在不能理解,见月婉似有沉浸在自个儿的世界之中时,只无奈地摇了摇头,又开始抄起了家法。 月婉又看向了窗外,是啊,子岚哥哥不肯见她,她为何还想着他呢? 兄妹二人各自发着愁。 直到有人匆匆前来叩门,“姑娘,蔺阳大长公主送了请帖来,是大姑姑亲自送来,此刻正在花厅与大夫人喝茶,大夫人让奴婢前来请姑娘。” 月婉收敛了心思,将给陆长愿磨墨的活交给玉书,便前往花厅。 还未踏进门,行在回廊上时,便听得屋中人说话。 是她熟悉的声音,该是蔺阳大长公主府女官,旁人尊称一声大姑姑,正同她伯母说起,“这不,这两日长安传了这么些闲话,长公主听了也生气,正好太子殿下昨日亲临公主府,请公主设下了赏花宴,邀请些小辈过府赏花,好叫京中人都知晓,咱们婉姑娘秉性到底如何。” 月婉脚步迟缓,嘴角勾起一丝冷笑。 永安王府外巷西角门,僻静无人处,有一黑衣人叩开了门,奴仆本欲将人捉拿了去,却又在黑衣人亮出腰牌时,心中起了一丝惶恐。 黑衣人收了腰牌,侧身让过,露出身后人来。 来者虽面带和蔼笑容,却叫旁人心中惶恐更甚。 黑衣人开了口,十分客气,“劳你通传,我家主子欲见王爷一面。” 奴仆低垂着头,目不敢视,只匆忙去传话。 他跑得极快,似身后有活阎王在追一般似的。 王肆今日心情不大好,一是如今外头到处都是婉姑娘的流言,二是他家主子这两日愈发消沉,连他说了许多开怀话,却又被他家主子以他太过吵闹,将他赶出了门口。 整日里,一个人坐在屋中,也不知是在生旁人的气,还是在与自己生闷气。 王肆愁的不行,站在廊下,独自一人望着天唉声叹气。 满院子鸦雀无声。 却有人脚步慌乱,踩得木质回廊框框作响,“王公公,王公公!” 王肆冷了脸,压低了声音呵斥面前跑得气喘吁吁的奴仆,“你作死作到正院来,不想活趁早说。” 奴仆好容易喘匀了气,依旧两股战战,又不敢大声喧哗,“王公公,门外有人求见。” 王肆不耐烦,“不是说了,不见客。” 奴仆低低的说出了来人身份。 王肆面色变了又变。 他压低了声音,“我知道了,你快些回去,务必小心伺候。” “我随后就到。” 说完这话,王肆叩响了紧闭的房门。 李燕沉背对着他,听得他入屋,只冷冷吐出了两个字,“出去。” 王肆无奈叹口气,“一会儿要打要罚,奴才都随您,只是今日登门拜访的贵客,无论如何,您都得见见。” 第十六章 流云打了帘子,刚要踏出房门,一抬眼便见月婉站在门口,“姑娘到了,怎么不进去?” 月婉似刚回过神来,徐徐一笑,“我也是刚到。” 流云侧身让过,“姑娘快进屋吧,夫人同大姑姑正等你呢。” 跨过了门槛,便听得屋中大夫人唤她,“说着说着就到了。” 绕过屏风,月婉微微福身,朝着坐在下首座位,穿着女子官服的中年妇人行礼,“婉儿见过大姑姑。” 大姑姑颔首,“婉姑娘有礼了。” 月婉复又才朝着大夫人行礼,“婉儿见过伯母。” 大夫人将她招到跟前来坐下,大姑姑便不动神色的将她打量了几分,月婉这几日来,不施粉黛,又因着心事重重,瞧着颇有几分憔悴。 大姑姑叹了一口气,忧愁道:“婉姑娘瞧着清减了几分,姑娘不必忧心,人言虽可畏,到底清者自清。” 大夫人隔着袖子轻轻一捏月婉的胳膊,方才带着几分愁苦,“谁说不是呢,我好好的姑娘平白被人说嘴,如今还都不敢叫老太太知晓,恐老太太会气坏了身子。” “长公主近来也惦记着老夫人。” 月婉抬手拿着帕子遮住了眼,这两日确实是瞒着祖母,不敢叫她知道虽李燕麟将那散播流言的‘贼人’给下了天牢,可流言依旧四起,并未止息。 大姑姑似是不忍,起了身辞行,“后日赏花宴上,长公主自会为姑娘主持公道”。 月婉隔着手帕,声音有些模糊,“婉儿感激不尽。” 送走了大姑姑,月婉方才放下手帕,可她哪里脸上有泪。 大夫人轻轻拍着她的手,认真道:“我知你方才在屋外听了不少话去,可后日赏花宴到底该去,长公主的面子如何都不能拂。” 月婉轻轻抿了抿唇,“婉儿明白。” 蔺阳大长公主乃先帝唯一还在世的妹妹,德高望重,是这长安城里名望最高的妇人,从前爱热闹,总是举办盛大的宴会,只是人都有老去之时,这些年,长公主渐渐对交际力不从心,除了老相识们,便也不爱同人走动。 李燕麟倒是会找人,竟找了大长公主。 眼看就到了晌午时分,大夫人要去布置午膳,月婉便往正院去了。 这两日老夫人的菜地生了虫害,这个时候老夫人还蹲在菜地里手把手的除虫。 月婉脚步匆匆去,挽起袖子便蹲在老夫人身旁,也捉起了正啃食菜叶的青虫,“祖母,您去廊下歇着,剩下的交给我。” 老夫人已经有几分疲态,便点了头,“也好。” 兰芳扶着老夫人起了身,忽而老夫人又问,“方才府中可是来了客?” 月婉盯着绿叶上的虫子眼儿,语气平静,“是长公主府上的大姑姑来送请帖,邀我后日去长公主府参加赏花宴。” 老夫人疑惑,“好端端的,这时节开什么赏花宴。”多热啊。 月婉眼皮子一跳,却又听老夫人喃喃自语,“不过你确实也该去给长公主请安才对,及笄礼那是还是她做的正宾呢,正好,长公主爱喝的毛尖儿,前些日子我得了些,你去时带上。” “婉儿记住了。” 老夫人随口一提,“你祖父说今日要早些归,怎么还没回来。” 月婉自是不知,便道:“兴许是要朝事将祖父留住了。” 老夫人这才坐在廊下背光处,她心情很是好,虽说前两日长安流传着她小孙女的流言,可也已经被澄清是有那心怀不轨之人恶意流传。如今无事了,她该好好盘算给孙女选上一门怎么样的夫婿。 要她说,招一门上门女婿,孙女就在她眼下才是最好的。 只是,这世上,愿做上门女婿的,又有几个是心思方正的。 永安王府的回廊下,奴仆皆低头束手,不敢言语,甚至连呼吸都已经屏住了一般似的,鸦雀无声。 王肆亲自端了托盘,脚步沉稳的入了屋中,恭敬地将茶奉上,“陆公,请用茶。” 陆太师微微颔首,“有劳。” 王肆忙道不敢,而后悄无声息退出了门外,神色带着几分怅然,却又全神贯注听着屋中动静。 也不知陆公这时来,是为何事,王肆心中狂跳,却又带着几分期许。 李燕沉也不知为何陆太师会私下前来。 他抬眼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家,不知是不是许久不见,对方的白发似多了些,人也苍老了几分,却依旧精神抖擞,脊背笔直,目光平静慈祥却依旧带着精光,让人不敢与之对视。 这位与大庆同行了快五十年的两朝肱股之臣,年轻时相助先帝稳定大庆江山,数十年之间,山河安定、百姓安居乐业。 李燕沉已经不大记得年幼时,那位极疼爱他的皇祖父是如何模样,但大约同眼前这位老人相似。他依稀记得,皇祖父从前带他登高而望,似曾惋惜与年过半百的陆太师说起,“若孤年少二十岁,与卿同岁,我们二人携手,定能还这山河永日宴清。” 话并未说完,皇祖父眼中满是遗憾与叹息。 而陆太师却爽朗一笑,“您定能长命百岁,臣会一直陪您看这万里河山。”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锋芒毕露。 陆太师似不知晓他在打量,只端了茶杯,轻抿了一口,而后带着几分怀念,“王爷府中的茶,叫老臣觉着似曾相似。” 李燕沉手指轻颤,而后轻触还带着滚烫温度的茶盏,他轻轻开了口,“是江州云雾。” 陆太师并不意外,轻点了头,“老臣倒是已曾多年不饮此茶。”江州云雾太过清淡,爱喝这茶的人,长安寥寥无几,先帝是其中之一。 不过,陆太师也只喝了一口,方而便搁在桌上,抬眼看着眼前,眉眼与故人相似,却又似周身笼着阴郁的俊朗年轻人。 对方也在看着他,似是毫不关心他为何而来。 陆太师叹了口气,带着几分忧愁看向面前的年轻人,“王爷应该明了,老臣今日是为何而来。” 过了片刻,他听见面前年轻人轻轻开口,“陆公若是为陆姑娘而来,您请放心,我已经同她说清楚,我与她再无干系,我不会再见她。” 陆太师面容平静,“王爷说的对,但也不对。” “老臣是为老臣的小孙女而来。” “却并非只为她。” 他轻咳了一声,继续道来,“这两年来,王爷可曾走出王府的大门,去各处看看?不,王爷日日都困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之中,哪里都不曾去。” “王爷还未及冠,便已经活的似暮年老人,若是先帝还在世,瞧见你如此,心中该有多悲痛。” 提及先帝时,陆太师平静的面容多了些许悲痛,“不知王爷可还记得,你出生那年,先帝百病缠身,寻遍天下名医,皆说无药可救。自你出生,让先帝多了几分慰藉。”而后又多活了三年。 李燕沉忽而出声打断他,“陆公,您不必再为我操心,您已经瞧见了,我如今这副模样,担不起皇祖父曾寄予的厚望。”他语气平静,只是握在扶手上的手已经指节泛白。 陆太师看着面前的年轻人,带着几分沉重,“王爷并非是被这轮椅困住,是被你自己困住。” “王爷该出门去,瞧瞧这世人的目光到底如何。” “去瞧瞧他们会不会欺你、怕你、还是厌你。” 屋外似有呜咽声,极其轻微。 是王肆,他捂着嘴好叫自己不发出声音。这两年来,有多少人敢在他家主子面前说这些话,他想都没想到,今日终于肯有人将这些话说出口。 屋中许久不曾有声音响起。 王肆担忧的恨不得将耳朵贴在门上。 终于,等到他腿麻时,又听见了动静。 陆太师似是失望于李燕沉沉默不语,缓缓起了身,“这两年来,老臣原以为王爷能自己想明白。” “今日老臣所言,王爷听听便罢了。” 说罢,陆太师抚平了衣袖,拱手道:“告辞。” 王肆失望至极,太师将先帝都搬出来了,都不能开解王爷,这世上还有谁能开解他一二呢? 陆太师缓缓朝着房门而去。 终于,在他要推开门时,忽而转了身,“老臣还有一事,既今日来了,便讲给王爷听听。” 第十七章 王肆支着耳朵,努力听着房中动静。 不知过了多久,门内脚步声逐渐清晰靠近,王肆忙避开,目视前方,佯装自己不曾偷听。 门从里被拉开,穿着一身青灰色常服,犹如坊间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慈祥老人,缓步而出。 王肆恭敬落了半步,跟上去,“奴才送您。” 陆太师神色俨然如常,却似带着几分惋惜。 一路无声,行至角门处,陆太师终于开口,“留步。” 王肆忙应声,“那奴才就不远送了。” 虽是这样说,一直到陆太师行至巷弄口处上了马车,王肆都不曾离去。 随着角门缓缓关上,王肆终于松了一口气。 随王肆而来的小太监灵远,十岁大小,尚还有几分稚气,此刻似带着疑惑不解,“师父,徒儿觉着陆太师也不可怕呀。” 他话音刚落,便被王肆狠狠一敲,王肆深吸了一口气,方才道:“那是你小,没见着从前这位手腕有多狠厉,心智有多坚毅。” 王肆神色肃然,灵远却不以为然,方才他瞧见的,那位传闻中曾以雷霆手腕,肃清朝堂奸佞邪臣的陆太师,分明只是位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家罢了。 王肆轻飘飘瞥了他一眼,没好气儿道:“还不快回去伺候,主子跟前能离人?” 两杯清茶,只一人独坐。 李燕沉闭着双眼,黑色长睫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。他苍白而又单薄的双唇紧闭的拉成一条线,像是在同人置气。 王肆见他似是睡着,便轻手轻脚走入房中收拾杯盏。 却听得李燕沉低声唤他,“王肆。” 王肆忙将托盘搁在小徒弟手上,快步走过去,“奴才在呢。” 李燕沉已经睁开了双眼,琥珀色瞳孔似琉璃般,在偷偷从窗户钻进房中的阳光下,闪烁着光芒。忽而,他垂下了眼,光芒尽敛。 王肆心中隐隐起了一丝期待,主子要同他说什么呢? 他支起了耳朵,终于听得李燕沉缓缓开口,“你说,窗外那株枯树,可还会重新抽芽?” 王肆心一紧,认真想了许久,方才忐忑开口,“奴才想,若是奴才命人日日去施肥洒水,它便一定会重获新生。” 因着陆太师早晨出门时,同老夫人说起他今日要早归,老夫人也同儿媳提起,这晌午过了大半,厨房也不曾上菜。 老夫人忍不住念叨,“这老头子怎得还没回来。” 大夫人讪笑,哪里敢接她这话,只是低声同身旁长子陆长恒提了一句,“你去大门处瞧瞧。” “兴许祖父是被朝事耽搁了。”月婉提着食盒进了屋,“这是厨房刚做的米糕,祖母尝尝?” 老夫人身子不好,三餐需得按时用,今日却因着惦记着说过要早归的陆太师,愣是让厨房先别上菜,月婉便去了厨房,让人做了一碟子简单易克化的米糕,好叫老夫人能先垫垫肚子。 老夫人捻起一块,尝了一口,却还是望着房外,一边同月婉说道:“你祖父向来言而有信,说出口的话,从不会失言。早晨出门时同我说午时便能回来,你瞧瞧,这都什么时辰了,还不见人影。” 实则是一件小事,老夫人却忧心忡忡。 作为小辈,月婉只得耐心劝慰,忽而听得老夫人缓缓叹了一口气,“你们年纪小,不知道,四十年前可不比现在。” “那时,他出门去,总是说不准何时回家。” 月婉心中一动,她难得听到祖母提起陈年往事。 “你大伯才两岁,你父亲也刚出生,你祖父早晨天还未亮就出门去,到了深夜都不归,偏你父亲虽还不会说话,却不见你祖父就不肯睡。” 陆侍郎跨门进来,刚巧听见这话,笑道:“娘说的极对。”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,又看向几个听得津津有味的孙儿孙女说道:“这小的躺在床上不睡,大的这个偏又会走路了,老是往外跑,说要去等他爹。” 陆长愿忍不住笑,“大伯还说他自幼就沉稳,让孙儿好好学呢。”话音落了,就被陆侍郎抓住了耳朵,霎时,屋中就热闹了起来,冲淡了老夫人心中的忧愁。 终于,陆太师踏着随之而来的小雨点儿回了家。 月婉能感受到,她身旁的祖母霎时就安了心。 “祖父,您回来了。” “父亲。” 陆太师笑呵呵,“行了,坐下用膳。”他落了座,轻轻拍了拍老夫人的手,“久等了。” 晌午过后,提起月婉后日要去蔺阳大长公主府参加赏花宴,陆太师倒无异议,只说到时家中小辈们一并去向长公主请安,月婉同几位兄长皆答了是,又说过一会儿话便各自回房歇息。 玉竹挑着衣裳,捡了一件鹅黄轻纱罗裙,“姑娘,今日穿这条罗裙可好?上月新做的,还未上身呢。” 是鲜亮的颜色,月婉不甚满意,指了另一条,“幼宁爱穿淡色,我便穿这条天青色的好了。”她神色淡淡,想着今日会遇见李燕麟,心情便不大舒爽。 他不喜欢的颜色,不喜欢的妆容,她偏偏都喜欢。 如今与他并无干系了,她如何装扮自己都该按着自己心意来。 装扮好,月婉辞行了老夫人同大夫人,方去大门处乘马车,路长愿早早等候,见着她来,顺手扶着她上马车,又问,“你怎么穿的这样素净。” 月婉抿嘴一笑:“二哥是觉着婉儿这样穿不好看?” “是好看。”陆长愿倒不是觉着不好看,只是这衣裳颜色,他总觉着似有人在他面前穿过,叫他记忆深刻。 陆长青文弱书生的模样,却骑了一匹高头大马,他轻晃了马鞭,“二哥,小妹,可能出发了?” 陆长愿忙翻身上马,一扬马鞭,“出发!” 蔺阳大长公主,身份贵重,府邸自是美轮美奂,亭台楼阁雕梁画栋,十步一景,尽不相同。穿过重重月洞门,终于行至大长公主府所在的清凉阁。 大长公主很喜欢陆家的这几个孩子,拉着说了好些话,方才留下月婉,将陆长愿两兄弟都打发去了男宾处。 月婉不停地朝外看,今日见着故人,心中欢喜,对还未见着的那位故友,便也有了几分急不可耐。 她这般,长公主却是误会了,带着几分打趣道:“婉儿是在等谁?” 月婉点点头,“殿下,怎么今日不见幼宁?” 长公主迟疑,而后听得外头有人脚步轻快而来,“祖母。” 月婉忙看去,对方依旧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模样,脸上挂着生机勃勃的笑意,与那一年,二人决绝断了来往时,全然不同。 谢幼宁伸出手,在月婉眼前轻晃,“婉儿?婉儿?”这丫头是怎么了,看见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。 第十八章 常德帝虽不算勤勉的君主,但三日一小朝会,五日一大朝会的规矩向来还是依例举行的。 今日,紫宸殿的小朝会开了两个时辰,皆是些琐碎小事,朝臣们站了两个时辰,皆有些疲倦。有那站不住的,刚想要悄悄松散一刻,却在看见最前方,陆太师身姿挺拔,站的如同青松似时,便打消了念头。 便连坐在上方的常德帝也是如是想,他从前便吩咐上朝时,给陆太师赐座,可陆太师婉拒了,后来便也做了罢。 常德帝看着陆太师,若有所思起来,觉着今日倒是个好提亲事的日子。 朝臣无事可奏,掌印太监上前一问,“圣人,可散的朝会了?” 常德帝点了头,却又亲切说道:“太师留步,朕有话与您说。” 陆太师微微弯腰,“是,圣人。” 殿中只余君臣二人,常德帝缓缓开口,“太师,当年父皇曾为李陆两家指下一门婚事,朕打算今年就叫两个孩子完婚,太师如何看。” 陆太师带着几分感激朝着东方作揖,“老臣自是不胜感激。” 常德帝心中松了一口气,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,又听得陆太师爽朗一笑,“怪道老臣前夜里竟梦见了先帝爷。” 陆太师同常德帝君臣感情极深,常德帝听他这般说竟不觉着意外,只接着陆太师话问:“哦?朕倒是有些日子不曾梦见过父皇,不知父皇同您说了些什么。” 陆太师脸上带了些许怀念,“先帝同老臣说了些往事。” “先帝也问老臣,怎么还不让两个孩子完婚。” 忽而,陆太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,“老臣惶恐,心中便一直想着此事,只是不知如何向圣人开口。” 他感激道:“幸而圣人圣明,今日问起老臣,老臣方才觉得不负先帝所望。” 常德帝年幼时便受陆太师教导,从前他是皇子,是太子,可这当先生的,该如何罚他,却从未手软过,此刻竟觉着心情有几分舒畅。 “太师既同朕一个意思,那朕便叫司礼监挑良辰吉日,今年年内便完婚。” 陆太师感激的作揖,而后又带着几分释然,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刻着大雁的玉佩。 常德帝眼前一亮,“朕记着,这是当年父皇赐下的信物。” 陆太师颔首,“不错,正是这玉佩,老臣今日刚巧带着。看着它,便想起了当年。” “如此老臣便能不负先帝梦中所托,等下回先帝入再老臣梦中时,老臣终于能有所交待。” 常德帝脸上笑意一僵,“太师这是何意?” 陆太师似是有几分疑惑,却还是徐徐道来,“婉儿虽年幼,到底从小与永安王一块长大,有青梅竹马的情分,婉儿嫁进了永安王府,自是会悉心照顾永安王。” 常德帝轻咳了一声,“朕不是这意思。” 陆太师不解,“还请圣人明示。” 常德帝听陆太师突然提起先帝与嫡子,心中起了一丝不自在,却还是说道:“太师难道忘了,父皇为月婉定下的亲事,是同太子。” 陆太师愕然,“圣人之意,老臣惶恐。”作势就是要跪下。 常德帝吓了一跳,忙让掌印太监扶住他,又让人搬了椅子来,请他坐下说话。 陆太师又道:“当年先帝赐下这门亲事,的确是为太子与老臣的小孙女。” “只是,不曾想,两年前永安王伤了腿。” 陆太师话说到这儿便住了口,欲言又止。常德帝自是明了其中为何。 东宫易主,虽两个都是他儿子,到底于朝臣来说,变数颇巨。 陆太师依旧垂着眼,带着几分伤怀,过了片刻方又道:“可老臣想,当年赐婚时,先帝不曾料到会有如此变数。” 而后,他从椅子上站起,深深弓腰,“先帝前两日入老臣梦中,只怕也是担忧着永安王如今伤了腿,却无人在侧照顾。” “老臣的小孙女,若能替先帝同圣人照顾永安王一二分,百年之后,老臣方能安心闭眼去见先帝。” 常德帝心情五味陈杂,他如何都想不通,这好好的太子妃,拱手送到陆太师面前,陆太师竟不要。 他那嫡子从前再如何天纵英才,可是祖宗法制在这,嫡子伤了腿无药可救,注定便与东宫无缘,从此就只能是清闲一世。更何况,那孩子如今性子变得颇为阴郁,连他这做父亲的,也已经无法猜透其心中所想。 陆太师有多疼爱家中孙女,他这当皇帝的如何不了解,竟舍得将孙女送到那孩子身边去。 难道真的是他父皇的意思?毕竟他父皇与太师君臣感情深厚。 他父皇去世前,最惦记的确实也只有燕沉那个孩子了。 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,常德帝的心思百转千回。 陆太师弓腰拱手不起身,“还请圣人成全。” 常德帝带着遗憾叹息,他今日这话说出了口,竟全然是随着陆太师的意思去了。 他思前想后了许久,方而开口,“太师之意,朕允准了。” “太师快快请起。” 陆太师缓缓直起背,“老臣谢过圣人。” 不知过了多久,紫宸殿的殿门被打开,宫人鱼贯而出,掌印太监亲奉圣旨、两行宫人手持册印、宝器前往太师府传旨。 谢幼宁觉着自己快要被盯得脸上开了花,她害羞的摸着脸,“婉儿,你这样看的我,我都要不好意思了。” 月婉见她红了脸,忍不住轻笑,“自是幼宁妹妹生的美,我才想多看看。” 被美人夸,谢幼宁忍不住去闹她,“哇,你今日出门是喝了蜜水不曾。” 于谢幼宁而言,两个人不过才半月未见,对月婉来说,这却是隔着数年之久的重逢。 小姐妹二人说说笑笑,前往小姑娘们待得水榭楼阁。 今日大长公主府虽是开办赏花宴,宴请长安贵女,可有资格来此的却并不多,隔着花丛树木,远远地便见修建于湖面上的楼阁,穿着各色衣裳的小姑娘们正三三两两坐在一处玩笑。 从前月婉也时常参加这样的聚会。 只是今日,这聚会并非单纯,唯一能叫她高兴的,不过是与谢幼宁重逢。 “昨日祖母还说今日这宴实则是为你而设,可我那好二姐,俨然是做了这宴主,你瞧她今日打扮。”谢幼宁手一指,月婉顺着看去,见着了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那位如天仙一般的女子,谢盈盈,长公主长子庶女,在这长安城中名声极佳。 只是这打小一处长大的,自是互相了解对方到底是什么人。 月婉只看了一眼,便收回了目光,宽慰谢幼宁,“到底是长公主府的赏花宴,你同谢二姐姐方才是宴主。” “你呀,你以为她是为了谁,是为了三表兄啊!” “他今日也在府里,你难道不知?” 听到李燕麟的名字,月婉不由得皱了皱眉,她当然知道李燕麟在长公主府。 月婉笑道:“我来长公主府,只是为了见你,别的都不重要。” 谢幼宁一愣,“婉儿,你今日怪怪的。” 但她心里头又极开心,挽了月婉的手,走在湖上连通水榭的木桥上,“咱们快些过去吧。” 刚一走近,阁中姑娘们纷纷看向二人,或是亲热一笑、又或是打量张望。 谢盈盈轻轻一笑,如微风拂面,上前拉住了月婉的手,“婉妹妹可算到了,咱们就等你呢。” 这话带着嗔怪,却又是暗暗指责月婉来迟。 月婉假装没听出她话中意思,“是我来迟了。” 谢盈盈亲热道:“该罚你今儿多写两首诗。” 谢幼宁与她这庶姐不对付,立马就道:“哪里能怪婉儿,婉儿病了这许多日,祖母记挂着她多留她说了一会儿话,这不是很正常吗?” 谢盈盈神情未变,依旧笑意盈盈,拉着月婉入座,而后招呼着众人观赏着阁中摆放的各色名贵鲜花来,“今日祖母叫人将她心爱的那几盆牡丹都搬了来。” 小姑娘们说着话,月婉含笑听着,她瞥见谢盈盈偶尔会看向湖的那边,那边树影匆匆,偶见人影。 谢盈盈喜欢李燕麟这件事,大概是人人都知道的事。 忽而,似有人影从那边匆匆而来,小姑娘们不由得都看向了那人。 是长公主府奴仆,她走得急还有些喘,一来此谢盈盈便问她,“出了何事?” “回禀二姑娘,是太师府来了人,圣人传旨,望婉姑娘同府上两位少爷速归接旨。” 月婉心中一跳,圣人在这个时候传旨? 莫不是,莫不是真的赐婚她与李燕麟。 她慌忙起身,只匆匆同谢幼宁道别,便同玉竹随着奴仆匆匆离去。 陆长愿早就在水榭那头等她,脸色也十分茫然无措。 不知为何,她朝着丛林深处看了一眼,只见李燕麟站在那儿,带着温和笑意看向她,似是已经笃定今日有此一出。 难为月婉心思慌乱的不行,却还记得同来送她出府的大姑姑告罪,“今日家中有事,婉儿晚些时候再来同长公主赔罪。” 陆家三兄妹因为圣人传旨一事,匆匆离去,不过一炷香,长公主府上的人都在猜测,是不是圣人赐婚的旨意。 长公主长孙谢玉书笑着同身旁的李燕麟说道:“臣在此先恭贺殿下要与陆家姑娘喜结连理了。” 李燕麟嘴角勾着和煦笑意,眉眼皆是已经止不住的得意,“还不知是不是赐婚的旨意呢。” 而后,有那宫人脚步匆忙前来,附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殿下,确实是赐婚的圣旨。” 李燕麟脸上笑意俨然快要止不住时,却又听宫人颤声道:“圣人赐婚,陆家姑娘不日嫁入永安王府,册为永安王妃。” 第十九章 月婉原以为自己很镇定,偏偏玉竹握住了她的手,担忧的宽慰她,“姑娘,你别紧张。” 她努力地想要勾起嘴角,方才觉着自己浑身似在发抖。 圣人赐婚。 赐的是她与谁的婚? 若是与李燕沉,她自是满心欢喜接了那道圣旨。 若是与李燕麟。 若是与李燕麟,岂不是万事又要重蹈覆辙? 她一颗心提着,想要回家的路能更长一些,这样就能晚上片刻面对。又想要马车行的更快一些,早上半刻知晓结果。 月婉不由得苦笑,人心果真复杂而又矛盾。 马车减缓,终于稳稳停住,有人上前来打了帘子,温声请月婉下马车。 “姑娘,姑娘?” 车外人唤了三四声,月婉终于缓过神来,扶住玉竹的手,缓缓下了马车。 太师府大门大开,地上铺了红毯,瞧着甚是喜庆。天家赐婚,无论如何,旁人瞧着都是大喜之事。 她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意,缓缓踏上红毯。 陆家人口极少,待在一处时,却又极显热闹,每个人见她进来,虽不曾言语,可脸上神情无不是悲喜交加。 悲的是,她就要嫁人离家。 喜的是,她又要步入一段新的人生历程。 御侍燃了香炉后,方与她见礼,“奴才恭祝姑娘大喜。” 月婉回了半礼,不由得看向了扶持而站的陆太师夫妇。 陆太师对着她轻轻点头。 她的心忽而一动,万般念头在那一刹那仿佛都已经消失,心中竟只剩下安定。 她安静的跪在那儿,听着御侍郎朗诵读圣旨。 “……陆家有女,名月婉,年方十五,适婚嫁之龄……” “……庆和六十年,先帝曾言‘陆家有女,当配嫡孙燕沉’……” ‘当配嫡孙燕沉’这话一出,月婉心中大动,双手死死交握,好叫自己能忍下眼中热泪。御侍还在继续诵读着圣旨,可她却再也听不见其它话了,犹如漂浮在云端。 不知过了多久,御侍的声音终于停下,将圣旨供在香案之上。 陆太师率先开口,“老臣携陆家老少,谨遵圣人旨意。” 而后他又亲自扶着身旁怒气大于喜意的发妻。 御侍上前恭敬而又亲热的道贺,“太师大喜,老夫人大喜,奴才便不多留了,这就回宫复命。” 御侍带着宫人离去后,院中沉寂了许久,众人终于从被圣旨内容震惊的情绪中脱离出来。 今日赐婚这事,来的太过突然,众人都没有心理准备。 老夫人满肚子愤怒,拂开陆太师扶住她的手愤然离去,留下满院子的晚辈不知所措。 月婉还来不及高兴她真的就要同李燕沉成亲,见最疼她的祖母愤然离场,忙要追上去扶住老夫人,“祖母。” 老夫人眼中似有泪意,声音也带着几分颤抖,“你莫叫我祖母,我说的话你竟没有一句听进了心,你哪里还当我是你祖母。” 老夫人身子一向不好,常年忌大悲大喜,月婉心中一时慌乱,忙跪在老夫人跟前,“祖母若生气,要责罚婉儿都可以,但您别气着您自己。” 陆太师匆忙跟上来,正准备扶住发妻,却见发妻狠狠瞪向他,“你们两祖孙连这样的大事都瞒着我。” 陆太师轻扶住她,轻声安抚,“阿桢,你听我慢慢同你讲。” 老夫人怒气未减,又甩开陆太师的手,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小孙女,冷声道:“兰芳,我们走。”兰芳慌忙扶住她,匆忙离去。 陆太师叹了一口气,匆匆跟上去,正房的门紧闭着,一直不曾有人出来。 陆长愿蹲在地上,小声开口,“妹妹,你起来吧。”月婉已经跪了半个时辰,跪的满头是汗,面色苍白,陆长愿心中不忍,他不愿见着月婉这副模样。 月婉轻轻摇头,“祖母没消气,我就不能起来。” 陆长愿撒开衣摆,跪在了她身旁,“那我陪你跪。” 月婉沉重的心情,终于有了一丝光亮,她心中一暖,“阿兄,你起来吧,你又没犯错。” 陆长愿偏过头来看她,“可妹妹喜欢谁也并不是错。” 月婉一怔,“阿兄。” 陆长愿笑了笑,抬手揉乱了她的额发,笑的有几分傻气,却又极其温柔,“爹娘不在,祖母生你的气,阿兄自当要陪着你哄祖母消气。” 陆太师缓缓从门口踱向床边,躺在床上的老夫人冷哼了一声,却还是忍不住问,“还跪着呢。” 陆太师苦笑道:“可不是,便连愿儿这孩子此刻也跪在外头呢,说要陪着婉儿等你消气。” 老夫人神色稍有动容,却还是偏过头去,冷硬说道:“你别同我说话,你以为我就不生你气了?” 陆太师坐在床边,轻轻握住了老夫人的手,“阿桢,你可知持远同婉儿谈话,她同持远说了些什么吗?” 老夫人瞥他一眼,“我哪里知道,你们几爷孙两个自己就将婚事定了,可半点儿消息都没有露出来给我听,可见呢,这心里眼里都是没有我这个老婆子的。” 陆太师心虚,讪笑一声,方而认真道:“婉儿同持远说讲,她有两个心愿。” “一是能嫁给李燕沉。” 老夫人哼了一声。 “二是能长久陪在我们二人身边。” “她贪心,想要两个心愿同时实现。” 老夫人忍不住开口,“她嫁给李燕沉,日日伺候他,如何还能陪在我身边?”话虽不饶人,神色却又多了积分松动。 陆太师一笑,“永安王府多少宫人伺候,哪里需要婉儿事事亲力亲为呢?更何况他无亲母在世,圣人如今又免了他入宫请安,永安王府离咱们家多近,婉儿想回来时踏脚就能回来,你若想去看她,自去就是,多好。” “何况李燕沉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,你不是也说过,满长安城里再也没有比他更出色的儿郎?” 老夫人打断了他,“那是从前。” 陆太师又徐徐道来,“他虽伤了腿,未必没有痊愈的时候。” “我一开始不想婉儿嫁给他,并非是因为他腿疾,是他因为腿疾这事而一蹶不振,意志消沉。” 这一直都是陆太师打心底里不愿自家小孙女嫁给李燕沉的缘由。 “可是少年常有失志时,此子也绝非池中物,终有一日只怕会重上九天。” “若那时,见他另娶旁人,阿桢你可会后悔?” 老夫人歪靠在枕上,已然有几分犹豫,“可你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好起来。” 陆太师轻轻给她捏着肩膀,“可婉儿喜欢他。” “这些日子来,她从不曾为此事妥协于你我二人。” “你说,若此事成了婉儿的心结,她会不会有一日积郁成疾呢?” “她是个好孩子,我们从前不就盼着她这辈子都能活的快乐自在。” 老夫人沉默良久,方才开口,“让她快起来,跪了这许久,膝盖伤了,伤的还不是我的心。” 陆太师起身,朝着老夫人作揖,“夫人英明。”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,“还不快去。” 房门打开,陆太师看着跪在门前的三个孙子,一个孙女,不由笑道:“起来吧。”这些孩子真是。 月婉眼睛一亮,“祖父,祖母原谅婉儿了吗?” 陆太师点点头,伸手将她拉起,“嗯,进去好好同你祖母说话。” “是!”月婉欢欢喜喜跑进房中。 陆太师这才看向几个孙子,吩咐道:“都随我去书房,婚期将近,有些事,你们这当哥哥的得亲自去操办。” 陆长愿一步三回头,终于想明白了今日的头等大事,他妹妹是真的要嫁人了。 月婉欢欢喜喜进了屋,走到床旁时,欢喜渐少,愧疚增多。 她怯怯的唤了一声祖母,老夫人抬手,“还不过来,让我瞧瞧你膝盖伤没伤。” “动不动就跪,你从小到大,我何曾给你立过这规矩?” 月婉鼻子一酸,扑进了老夫人怀中。 “您真的不生气了?” 老夫人见她膝盖红了一大块,正心疼着呢,听着她问,想生气却还是放软了声音,“我生不生气又有何用。” “左右你就要嫁去别人家,不要祖母咯。” “祖母,日后婉儿就算嫁去了永安王府,婉儿也能天天回来陪您呀。” 老夫人没好气,拍了她一巴掌,“你就哄我吧,你见过谁家当媳妇的天天往娘家跑。” 老夫人总算是勉强应了这门亲事。 月婉靠坐在浴桶中,这桶热水渐渐地将她的疲惫带走。 也不知此刻,燕沉哥哥可知道,他们就要成婚了。 她轻轻拍了额头,圣旨传到了陆家,必定满长安城的人,都已经知晓她同燕沉哥哥婚期已定,再不容更改。 可是,燕沉哥哥知晓这消息,会高兴吗? 她抬起白皙纤细的双臂,轻轻撩起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。 水面激荡,犹如她此刻心情。 忽而,她往下滑去,水淹没到了她的唇边。 她轻轻吹气,却是吐露了一串泡泡。 不管了,反正来日方长。 如今隔着两座府邸,李燕沉说不见她,便不见她。 成亲以后,李燕沉便没有这般容易躲着她,总有一日,她能解开李燕沉的心结,彼此敞开心怀。 如今最重要的事,她真的实现了第一个心愿。 她就要同燕沉哥哥成亲了! 永安王府‘热闹’极了。 主院里亮着灯,李燕沉坐在等下,拿着一卷地方图志在看。 灵远小太监陪在一旁,小心伺候笔墨。 忽而外头响起嘈杂声,李燕沉皱了皱好看的眉,灵远立马道:“奴才这就出去,让他们轻声些。” 李燕沉薄唇轻启,却是问,“王肆呢?” 灵远回的小心,“师父他正领着人亲自收拾院子呢,说是为您大婚做准备。” 离王爷同陆家姑娘的婚事还有两个月,王肆却在接到圣旨后,立刻就开始安排人做大婚的准备。 李燕沉神色漠然,似是无动于衷。 灵远又问,“王爷,奴才这就去请师父过来?” “罢了。”李燕沉又翻过一页书,任凭屋外的嘈杂声时而响起。 第二十章 这两年里,王肆再也没有比今日更觉浑身舒畅的时候,沉寂了许久的永安王府终于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喜事,可以好生热闹一回。 他站在院子里,指挥着人搬东西,眼尖儿瞧见人从库房抬出了一个黄花梨木的箱笼,招手让他们停下,“这箱子里头是什么?” 库房里头每一样物件长什么样,做什么用,他这王府大总管心中自是一清二楚,可这箱笼他倒眼生,没什么影响。 可这黄花梨木是好料子,装的必定是贵重物件。 他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了? 库房录事忙小心翼翼拿着名册上前,“回王公公,这箱子里头装的都是从前婉姑娘送给主子的东西,那年主子生病同陆姑娘断绝来往,要人将陆姑娘送的东西都扔了。” “后来,您不是吩咐小的,将那些东西都藏起来吗?刚巧这箱子空着,小的就叫人将陆姑娘送的东西都藏在这箱子里了。” 说到这儿,王肆全都想起来了,“是有这么回事儿。” 录事松了一口气,却又被王肆狠狠拍了头,“怎么还称呼陆姑娘呢?要尊称王妃娘娘。” 王肆没好气儿的瞪着录事,“行了,这箱子好生搬进主院去,先放进西厢房,我晚些时候亲自去收拾。” 王肆心里头美滋滋,可见他是有远见的,将陆姑娘,不,王妃娘娘送的东西都好好收着,等着王爷与娘娘成亲,娘娘瞧着这些东西都还在,必定欢喜。 他扫了一眼,见人人都井然有序的布置着院子,满意的点点头,幻想着一月后,整座王府会被布置的焕然一新,叫人看一眼就觉着同从前不一样。 他拍了拍手,朗声喝道:“手脚都麻利些,时间可不多了。” 王府众人,好似同他一样,各个都是笑意满满的干着活,对着即将要到来的大婚充满了期待。 又是忙碌却又快乐的一天,到了傍晚,王肆想起那黄花梨木箱子,晃晃悠悠的去了正院的西厢房,刚到门口,却听见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。 他一时大怒,只觉着是有人为了偷懒躲在里头,他大力推了门,踏脚就朝里头走,“咱家倒要看看,哪个不要脸的小蹄子敢在这里偷懒。” 见着那‘小蹄子’的真面目,王肆哑了声,方才的气焰顿时烟消云散,哆哆嗦嗦走上前去,“主子,怎么是您?” 李燕沉垂头盯着手中的木马,声音淡淡,“我不能进来吗?” 王肆忙道罪,“当然不是,哎哟,奴才眼拙,不知是主子,还请主子责罚。” 李燕沉没理他,只将手中的木马搁在膝上,又从箱子里取出另一物,是一个小小的雕花木盒,盒中陈放着一条络子,样式只是寻常的团圆结,颜色也已经有些旧,从鲜艳的红褪成了暗色。 王肆眼尖儿,立马就道:“奴才记着,这可是王妃娘娘打的第一个络子,连陆老夫人都没给,只送来给了主子您。” 李燕沉终于抬眼看向他,“她的事,你倒记得清楚,我的话,你大约是一句都不记得。”明明这箱子里的东西,他从前就吩咐人给扔了,可现在却还摆在他眼前。 王肆皮一紧,却见他家主子虽像是责备他,可神情虽漠然,却又不像是生气。他便斟酌了一番,打起了马虎眼儿,“奴才人老了,这记忆是大不如从前了,日后奴才就拿个小本儿,将主子说的话一一记下,这样就不会忘了。” 李燕沉只觉着他太聒噪,将那小盒子连同木马随手放回了箱子里,便道:“这几日,你叫人将我的东西都搬入临雨阁中,正院如何布置,随你。” 而后,他一抬手,灵远便推着他离去。 王肆瞬间明白他的意思,忙跟上去,苦口婆心的劝,“主子,这怎么可以呢,您同王妃娘娘大婚后,怎么能分开住呢。” “王妃娘娘这会儿肯定高高兴兴的准备嫁衣,若她到时候一瞧,您同她不住一起,该有多伤心。” “陆太师与陆老夫人若是知晓王妃娘娘同您是分开住的,心里只怕也会多想,二老多疼爱王妃娘娘啊。” “王爷,您听奴才同您好好讲讲……” “王爷,王爷。” 待回到了书房,将吵闹隔绝在门外,李燕沉摊开了手掌,那枚本该待在黄花梨木箱中的团圆结,此刻静静地待在他的掌心里。 他低垂着眼眸,琥珀色瞳孔中藏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柔怀念。 那该是他十三岁的时候。 是他母亲离世的第四个月的某一天。 东宫里明明烧着地龙,但他却只觉着屋里也像窗外那般飘着雪,寒冷都透进了骨子里。 宫中没有为了死去的皇后守孝三年的规矩,便是他这亲儿子,也只能为母守孝三个月。 三月孝期一过,整座皇宫便将他母亲忘得一干二净。 他的父亲日日留宿于不同的妃子宫中。 歌舞升平,其乐融融,迎接着即将来临的新年。 便连何家,也迫不及待的将他小姨母送入了宫,入住椒房殿,好像这样,皇后依旧是何皇后,他的母亲活着与死去并无分别。 东宫到处挂着的白幡正被宫人满满撤去,他身上穿着的孝服也正在被宫人脱去。 他不想就这么忘了他母亲,喝退了所有人,独自一人待在房中。 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冷到整个人都已经麻木时,有人推开了门,轻手轻脚走到他身旁。 他没有抬头看,也知道是谁会来。 整日里只会跟在他身后跑,非得要他停下哄的烦人小姑娘,此刻却穿着一身素衣,安安静静的站在他眼前,怯怯的喊他,“燕沉哥哥。” 他不想见到所有人,包括这烦人精,便不耐烦问她,“你来干嘛?” 小姑娘脸上满是难过,“燕沉哥哥,你别难过,娘娘若是知道你在哭,她也会难过的。”边说边伸出手想要给他擦眼泪。 他想要挥开她的手,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用力,下一刻,却是小姑娘被他推倒在地,难得的是,这一回小姑娘没有哭,自己就爬了起来又走到他身边,掏出了一个小荷包。 “燕沉哥哥,这个送给你。” “这是娘娘从前教婉儿编的团圆结。” 看着那刺眼的红色团圆结,他心中仿佛像是被针扎了似的,狠狠地将它摔开,冷着声音同那似被他吓呆的小姑娘说道:“你出去,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。” 不知过了多久,小姑娘憋得满脸通红却还是没有叫眼泪落下,对着他大声道:“娘娘说过,她没有离开燕沉哥哥,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燕沉哥哥的。”说完这话,小姑娘才哭着跑开。 那哭声在东宫飘了好久,才消散不见。 回想起从前,李燕沉似有所悟,是那一天吗? 那一天以后,小姑娘再不喊他燕沉哥哥。 也许是因为那日对他而言,是深刻而又难忘的一天,对小姑娘而言,恐怕也是极其难过的一天。 屋外,王肆还在坚持叩门,“王爷,王爷,您听奴才说呀。” 李燕沉听得心烦,将团圆结压在了书下,唤了一声,“进。” 王肆迫不及待的推开了门走进房中,正准备苦口婆心的劝,李燕沉却淡淡的开了口,“你不用再劝我。” 他将双手放在膝上,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意,“我这双腿不能走动,同住一处,对我对她都不方便。” 一瞬间,王肆将所有的劝说之词全都咽回了口中。 婚期将至,太师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。 老夫人的心情,整日都在气愤与不舍中来回切换。 气愤这婚期定的实在太着急,从赐婚那日起,到大婚礼成,不过两个月整的时间,谁家姑娘嫁人会嫁的那般急?不舍得养在膝下十五年的小孙女这般早早地就嫁了人。 为着这婚期,老夫人反反复复同陆太师生了好几次气。 陆太师回回都只能耐心哄,“我翻过黄历,这三年内,唯独今年九月十二日,合了婉儿于永安王的生辰八字,于他们二人最是吉利。” 老夫人听了,心中稍有安慰,随后又生气陆太师竟私下背着她连黄历都翻过了。 月婉深知老夫人的心情,日日都陪在老夫人身边。 中秋前日,月婉忙了一整日,按着方子依葫芦画瓢做月饼。 只是实在太过四不像。 玉书小丫头嘴快的很,“姑娘,你就别为难自己了,秦厨娘做的一手好面点,让她来做月饼,又好看又好吃。” “做成什么样,都是我的一番心意。”月婉抿着嘴,似在同案板上歪瓜裂枣一般的月饼置气。 过了片刻,她重振旗鼓,“再取面粉和饴糖来。” 只可惜忙碌了一日,也不过只得了九个勉强看的顺眼的月饼,家中每人一个,恰好够分。 她松了一口气,又取了一个食盒来,小心将最好看的两个月饼放入其中,亲手交到陆长愿手中。 陆长愿还没来得及高兴,却听自个儿妹妹雀跃开口,“阿兄,你帮我送去王府好不好?” 陆长愿心碎了一地。 第二十一章 谢幼宁憋了一个多月,终于磨得她母亲放她出门来太师府寻月婉,她刚进了门就拉着月婉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。 谢幼宁咂咂嘴,甚觉可惜说道:“你是没瞧见,那日你离了长公主府,三表兄的神色有多难过,我从没见过他如此,像是天塌下来了一般。” “可见,三表兄有多喜欢你。” 月婉听她提起李燕麟,便忍不住直皱眉,她拉住谢幼宁的手,走到窗前榻上坐下,“幼宁日后再别提这话,我就快要与燕沉哥哥完婚了,若同太子传闲话,对我对他,对燕沉哥哥名声都无益处。” 她这辈子一丁点儿都不想再和李燕麟有任何关系,更何况,李燕麟哪里会难过,他只不过是因为觉着自己没有将李燕沉拥有的所有东西都完全占有,而心有不甘罢了。 在李燕麟心里,大约她同东宫中的任何一个摆件没有什么不同,都只是从李燕沉手中一一抢到手的东西罢了。 只是李燕麟将它伪装成了对她的喜欢,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。 谢幼宁一拍脑袋,“你瞧我,婉儿莫怪我,我日后再也不提了。” 月婉笑着摇了摇头,“我哪里会怪你。”说完话,她低下头去,眉眼舒展,认真的给好友泡起了花茶。 谢幼宁双手撑着下巴,神情迷惑,她总觉得方才,月婉听她说起三表兄时,那一瞬间的厌恶极其强烈,让人无法忽视。月婉从前虽也对三表兄淡淡的,但也不会像今日这般,厌恶的情绪都快要溢出来似的。 她憋不住,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,“婉儿,我就再问一个问题。” 月婉抬手替她倒了一杯茶,仿佛刚才的小小不愉快已经烟消云散,“你问吧。” “你之所以会退了三表兄送的字画,不是因为那字画像你说的那般珍贵,而是因为你讨厌三表兄?”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?月婉险些就要脱口而出,到底将这话咽下了,换了比较温和的说法,“我如今十五了,又和燕沉哥哥自幼就有婚约在身,自当要同太子避嫌。” 她收敛了神色,此刻只是淡淡,谢幼宁再也瞧不出旁的什么。 谢幼宁惋惜道:“婉儿,那日圣人赐婚,便是我都以为你就要嫁入东宫了,结果,你竟是要嫁给二表兄。” “你可知现在满长安的人,都还在议论你同二表兄的婚事呢。” 月婉有些好奇,“他们议论什么?” 谢幼宁看了一眼四周,像是做贼一般低声道:“他们说,陆太师一定是人老糊涂了,不叫孙女去当太子妃,竟要她嫁给永安王那个,那个,算了后面的不是什么好话,我就不同你说了。”谢幼宁实在说不出瘸子两个字,还有那些人口中的污言秽语,说什么陆家姑娘嫁入永安王府就是守活寡…… 月婉哭笑不得,“什么叫做我祖父老糊涂了。” “可不是我说的,是旁人。”谢幼宁忙摆手,“你想想,我二表兄和三表兄,在旁人眼中,哪一个更值得将姑娘嫁去?” 月婉抿了抿唇,带着十足的认真神色,“旁人如何想,我是不知的。但在我眼中,没人比得上燕沉哥哥。” “而且,是我想要嫁给燕沉哥哥,并非是我祖父执意要我嫁他。” “所以外头人如何议论,我都不会改变心意。” 谢幼宁被她的话噎了一下,方才撑着下巴,皱着眉头,“从前我一见二表兄就害怕,现在见着他,不止是害怕,被他看上一眼,我都觉着夜里能做噩梦。” 月婉忍不住开始为李燕沉辩驳,“燕沉哥哥从小也没欺负过你,你怎么会怕他?” 谢幼宁嘟了嘟嘴,“我也说不上来,反正从记事起,我就巴不得绕着二表兄走。” 月婉实在有些不明白,大家都是自幼相识,李燕沉比她们大上四岁,本就玩不到一处去,可每每李燕沉见着她们,大多时候并不会理会她们。 只是月婉自己一瞧见李燕沉的身影,总会立马抛下玩伴,跟在李燕沉身后追。 李燕沉小时候便极其沉稳,总是板着一张稚嫩的脸装作大人,往前走上几步,便会回头看着她,“孤还要去书房上课,真的没空陪你玩儿。” 那时,她还太小,不懂得什么叫做拒绝。 小小的她,只会仰着头看着李燕沉,“娘娘宫中来了一只可漂亮的小猫,燕沉哥哥你不想去看看吗?” 眼前比她高上大半个身子的李燕沉,总是会深深吸一口气,继续往前走。 然后她锲而不舍的跟上去,“燕沉哥哥,你真的不想去看看吗?” 李燕沉头也不回,大步朝前走,“孤不想看,你赶紧回去,待会儿找不到路,孤可不会送你。” 她迈着小短腿跟在后头跑,一时跑太快了总会左脚绊右脚摔倒,摔疼了就会放声大哭,这个时候,李燕沉便会停下来,无奈地转身走回到她跟前,“孤是不是同你说过,你再摔倒,孤不会抱你起来了?” 她却只会哭。 哭到李燕沉再也受不了,蹲下身将她抱起来往椒房殿走,“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大防,孤可是个男人,你是个,你是个小丫头。” 李燕沉板着一张脸,一边嫌弃她,一边也会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不哭。 她趴在李燕沉肩膀上,懵懵懂懂,她才六岁,她哪里懂。 等走回了椒房殿,那只漂亮的小猫正懒懒散散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,见着她便会伸懒腰,露出毛茸茸的肚皮让她摸。 她牵着李燕沉的手走过去,一边摸着软乎乎的猫肚皮,一边招呼李燕沉,“燕沉哥哥,你摸摸看,它的肚子可软啦。” 这个时候,李燕沉便会不情不愿的蹲下身,矜持的伸出手,勉为其难道:“孤就摸一下。” 谢幼宁见她说起往事时的一脸笑意,忍不住离远了些,“婉儿,我怎么记着那一年,娘娘宫中那只小猫害得二表兄起了一身红疹,把娘娘都吓坏了,第二日就叫人将猫送走,还将猫儿用过的东西全都给烧了。” 月婉一愣,“还有这事?”她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此事。 谢幼宁重重的点头,“自然,因为那日我也在宫中,我亲眼看见二表兄满脸都是红疹,可吓人了。” 见月婉是真不记得了,谢幼宁又道:“看来你果真是不记得了,那回二表兄可病了好些日子呢。” 待到夕阳西下时,月婉依依不舍得将谢幼宁送上了回程的马车,谢幼宁抓住她的手,像是要哭了,“下回见你,就是你出嫁那日了。” 月婉安抚着她,“我又不远嫁他乡,而且长公主府离永安王府多近呀,你若想我了,来寻我就是了。” 谢幼宁吸了吸鼻子,又附在月婉耳边小声说话,“我二姐知道你不嫁给三表兄了,日日都在琢磨着如何说服祖母撮合她和三表兄呢,凭她也配当太子妃。” 月婉略有惊讶,而后也小声嘱咐她,“你要小心着你二姐,若她要你去做什么,你别贸然独自前往。” 谢幼宁点了点头,趴在车窗处同她依依不舍的挥手道别。 过了许久,玉竹上前来叫她回屋,“谢姑娘走远了,咱们也回去吧,老夫人等你用晚膳呢。” 月婉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巷口,轻轻地点了头。 翌日一早,陆家的日常是,陆太师与陆侍郎出了门上早朝去,大夫人带着几个小辈陪着老夫人用早膳。 月婉有些心绪不宁,总觉着今日会有事情发生。 老夫人亲自夹了一块糖藕放在小碟子里,“一早上就见你愁眉苦脸的,可是夜里做了噩梦?” 月婉忙揉了揉脸,“许是昨夜起了风,所以没睡好,叫祖母担心了。” 她话音刚落,便听见屋外有人脚步匆匆而来,还伴随着一阵哭声。 第二十二章 月婉此刻浑身僵硬,脑子一片空白,只听得那猝不及防的将她抱入怀中的老妇人声泪俱下的一声声哭诉,“你们是要我老婆子如何活哟,我的婉儿。” “我苦命的婉儿就要嫁入那王府受罪。” 老妇人哭的声音发颤,一字一句犹如带着血泪。 若非是她祖母此刻错愕站在一旁,她俨然就要误以为搂住她的妇人是自幼将她抚育长大的祖母了。 随着老妇人的哭声,月婉渐渐恢复了心神,她有些厌恶老妇人此番做派,伸手推着老妇人的胳膊,“外祖母,您先将我放开。” 在一旁的老夫人终于回过神来,她声音淡淡,“兰芳,还不请陈老夫人坐下。” 兰芳得了应准,忙带着人上前半请半拉的将老妇人给拉开,月婉终于松了一口气,她抬眼轻轻扫过面前站在的正神情尴尬的陈家人,深深吸了一口气,才将心中的厌恶压下。 陈老夫人还在拿着手帕擦泪,老夫人坐在她右手边,皮笑肉不笑,“陈老夫人远道而来,也没提前叫人递帖子,倒叫我们不能提前准备迎接。” 陈老夫人说话毫不客气,“亲家,这就是你们不对了,婉儿要成亲的消息为何不叫人传信给我?还是我听旁人提起才知道,我可是婉儿的亲外祖母!” 这话说的实在是胡搅蛮缠,陆老夫人冷不丁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,发出了清脆的响声。 眼见着她又要开始擦眼泪,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,“陆老夫人,我母亲是思念婉儿心切,今日才不曾提前叫人送信,匆匆就上了门来,还请您莫怪。” 说话的是陈老夫人长媳,她神情颇为尴尬,俨然是因为刚刚陈老夫人不顾形象抱着月婉大哭,没了半点世家气度。 老夫人冷着一张脸,到底顾念着这是月婉与陆长愿的外家,淡淡的应了一声,算作回答。 大夫人此刻终于开口,“亲家远道而来,必定劳累不堪,母亲,儿媳想着不如请陈老夫人先入客院休息,有什么话晚些时候再说也不迟。” 老夫人早就不耐,起了身就朝外走,“你看着安排。” 大夫人应了声,招呼道:“婉儿,愿儿,还不上前来请安。” 月婉厌恶着陈家,只淡淡的朝着陈家人依次行礼,“婉儿见过外祖母,大舅母。” 还有一位年轻姑娘,穿着一身掐腰水红大袖衣,腰肢盈盈一握,肤白若雪,两腮泛着浅浅的红,不知是走得急,还是羞的,腮边泛着淡淡的粉,却衬的人更比花娇。 看着对方,月婉只微微颔首,“三表姐。” 陈家姑娘也只微笑点头,算作见了面。 大夫人只将人领着去了客院,便客客气气道:“你们兄妹二人好好陪着你外祖母说说话。” 大夫人一走,月婉便又被陈老夫人拉住了手,“婉儿,你告诉外祖母,可是陆家逼着你嫁的?” 月婉眉眼一冷,毫不犹豫的甩开了陈老夫人的手,“外祖母,您这话是什么意思,婉儿听不大懂。” 陈老夫人显然是没有将她的冷眼看在眼中,又是泪如雨下,“你自幼便同皇家有婚约在身,外祖母可记得清清楚楚,这婚约是要你嫁入东宫做太子妃,好端端的怎么就变成了嫁入永安王府。” “一定是陆家逼着你嫁的,我在洛阳都听说了,是你祖父去求了皇上,让你嫁入永安王府。” “也不知他们是安了什么心,让你不去享那滔天富贵,倒叫你去受苦受罪。” “你娘没了,你爹也不管你,他们就是这样作践你。” 月婉只觉着自己已经快要越来越压不住怒气,正要开口反驳时,一旁默不作声了许久的陆长愿忽而就站在了她面前,神色冷淡的看着陈老夫人,“外祖母,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何意,您该知道,我祖父祖母最疼爱的便是我妹妹。您左一句右一句埋怨我陆家的话,我今日只当做没听见,也不会告诉我祖父祖母。您同大舅母远道而来,一定很累,我和妹妹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。” 说完这话,他拉住了月婉的手,再不顾身后陈老夫人的呼喊,大步朝外走。 兄妹二人走了许久,月婉满腔怒气都已经消散时,她才开了口,“阿兄,我手疼。” 陆长愿背一僵,慌忙松开了手,“让我看看。”低下头就要去看月婉手腕。 月婉将手往后藏,故作轻松道:“我没事,我就是看你闷头往前走,想让你停下。” 陆长愿松了一口气,眉眼却还有几分火气在,俨然是方才气的不轻。他沉默的将月婉送了回去,又沉默的离去。 月婉看着他的背影,轻轻叹了一口气。 洛阳陈家是她和陆长愿的外祖家,外祖母极其疼爱晚辈,至少,极其疼爱陆长愿,大约这是陆长愿头一次见着外祖母这番失了理智的模样,一时还不能接受。 月婉心里难受,是十分难受。 昨个儿谢幼宁前来,告诉她外头人如何议论她的亲事。今日,陈家老太太便上了门,当着她的面,诋毁疼她爱她的祖父祖母。 她一个人闷在房中,小半个时辰后,老夫人叫人来请她过去。 她低着头进了屋,老夫人唤了一声婉儿,她便趴在了老夫人膝上,闷闷道:“祖母。” 老夫人伸手替她理着头发,问她,“在你外祖母那儿受了气?” “嗯。”月婉轻轻点了头,“祖母,是婉儿错了吗?婉儿只是想嫁燕沉哥哥,却给家中招了这么多非议。” 老夫人哼了一声,“那老妇懂什么,她要你做那太子妃,不过是想要借光抬高她陈家门楣。” “她说什么话,你都别往心里去。” “虽说我们是依了你,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,你祖父的眼光向来不差,他既然答应了你,让你嫁给永安王,必定是他同你一样,看中了永安王。” 月婉鼻子一酸,方才在陈老夫人面前受的委屈全都烟消云散了。 “我就是觉着旁人根本不知道是我自己想嫁燕沉哥哥,而且我要嫁谁,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,他们凭什么在背后说长道短。” 虽说世人大多就是如此,以为自己是好心,实则不过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在背后嚼舌根。 老夫人轻叹一口气,“婉儿,你瞧见了,今日你亲外祖母都能在你面前说这些话,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会带着这样看笑话的心思,你可承受的住?” 月婉回答的毫不犹豫,“我不怕的,我只是不想旁人诋毁您同祖父。” 老夫人带着浅浅笑意,“我同你祖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,别人几句话伤不了我们,只要你过得好,我们便欢喜。” 月婉心中好受了一二分,却还是不大欢喜。 洛阳陈家,从前也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,只是后头没落了,空剩下一个世袭爵位,却再没有出过人才。 月婉没见过自己的生母,却也对她充满了感情,她小时候,祖母常常告诉她,她的母亲是位极其出众的女子,善良温婉,却又不失坚韧,当年也是洛阳城中名声极佳的女子。 只是身体不好,生了她以后,不到她满月,便撒手人寰。 而她的父亲,受不了丧妻之痛,落发出了家。 她和兄长,是祖父祖母还有大伯大伯母带大的。 外祖家,从她出生起,就不喜欢她,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她母亲的死,后来年岁渐长,才发现不是的,外祖家不喜欢她,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儿。 她将头埋在老夫人膝上,轻轻说道:“祖母,您和祖父一定要健健康康的,永远陪在婉儿身边。” 老夫人没有说话,只轻轻地拍着她的背。 客院里,陈老夫人气急败坏,“你瞧见了没,愿儿竟帮着陆家说话。” “这些人怎么就能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呢,若是赐婚的是我家若儿,我是不会让她嫁给一个瘸子的。”话酸的快要掉牙了。 陈大夫人眼观鼻鼻观心,听陈老夫人怒骂了整整一个时辰。 陈老夫人没得到回应,又瞪了眼,“问你话呢,哑巴了?” 陈大夫人这才开口,“母亲,不妨等陆太师归家后,您再问问他。” 提到陆太师,陈老夫人气焰一下子小了不少,却还是犟嘴道:“他回来,我自是要问的。” 陈大夫人低下头,眼中满是嘲讽。 离了正院,月婉心情还是闷闷的,她原想去大夫人院中,还未走到半路,却见陆长愿满头大汗走过来。 “阿兄?”月婉有些惊讶,拿出了手绢给陆长愿擦汗。 陆长愿笑了笑,“妹妹,我带你出门走走?” 月婉想了想,点头答应了。陆长愿又带了一件胡袍让月婉换上,还叫她束了头发,打扮成了少年郎的模样,同陆长愿站在一起,真真是亲兄弟。 出了琅康坊,一路行至朱雀大街,作为长安城的主干道,朱雀大街宽大无比,两旁房屋宏伟壮丽,街上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。 “阿兄,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?”月婉不禁有些好奇。 陆长愿得意一笑,“我打听过,今日王爷进宫面圣,待会儿肯定要从朱雀大街穿行,来这里我们定能遇见他。” “虽说不久之后你们就要完婚了,就能日日见,可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见他吗?” “今日我们就与他偶遇一回,如何?” 他的嘴就像是开过了光似的,话音刚过,便见前方百十米处,有侍卫骑马护送马车朝他们而来。 第二十三章 王肆撩起帘子朝外看,不经意一瞥,神情便凝滞了,似是不解,又朝那处看了好几眼。 他的举动在狭小的车厢内实在太过显眼,李燕沉都不能假装没看见,“看什么?” 王肆忙道:“主子,奴才似是瞧见陆二少爷了,他旁边那小郎君极眼熟,奴才竟一时认不出来是陆家哪位郎君了,主子眼力好,不妨瞧瞧?” 李燕沉抬眼朝外看去,一眼便看见了同陆长愿站在一处的红衣小郎君,明眸皓齿,顾盼生辉。二人明明隔着许多人,一刹那却目光相触。 王肆又道:“主子,您看出来了吗?这是陆家哪位郎君?” 李燕沉收回了目光,淡淡道:“你方才口口声声念着王妃娘娘,此刻人在你眼前,你都认不出来吗?” 王肆瞪圆了眼睛,“奴才再瞧瞧,诶唷,还真是王妃娘娘。” 李燕沉懒得理他浮夸的小把戏。 马车缓缓停下,禁卫轻叩了车门,“主子,陆二少爷求见。” 李燕沉神色淡漠,瞧不出他是欢喜还是生气,王肆小心打量了他一眼,见他未反对,便自作主张,“还不请上来。” 有人撩了帘子躬身进来,落下浅浅的阴影。 车厢内寂静无声。 陆长愿极其不自在的开口,“见过王爷。” 李燕沉淡淡的应了一声嗯,也没正眼瞧他一眼。 陆长愿硬着头皮又道:“今日可真巧,竟偶遇了王爷,哈哈哈。”他干笑了好几声,只觉着此刻如坐针毡,不得不扯了扯月婉的衣袖,没了方才说要带月婉来偶遇李燕沉的豪言壮语。 月婉回过神来,抿了抿唇,轻笑道:“阿兄,我想与王爷单独说说话,你在外头等我吧?” 陆长愿松了一口气,“诶,好。”逃一般的离开了马车,与他一同离去的还有王肆。 车厢内便剩下了月婉,还有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翻着一本册子的李燕沉。 比方才还要更安静,只偶尔听得纸张翻动的轻响。 看着眼前人,月婉只觉得今日因为陈老夫人带来的坏心情,此刻终于烟消云散。 不知过了多久,眼前人终于将册子合上,抬眼看她,被掩在漆黑如羽的睫毛下的琥珀色瞳孔中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。 “你找我为何事?” 一句淡漠如水的开场白,终于打破了此刻的宁静,也将月婉飘忽到不知何处的神思给重新拉了回来。 月婉忽而就有些紧张,还有些不好意思,“就是忽然想要见你一面。”她不得不说,她阿兄今日带她来偶遇李燕沉,实在是极好的主意。 李燕沉微微皱了皱眉,却很快又恢复如常,“如今见过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 月婉只当做没听见,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扣了扣手心,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,“燕沉哥哥,不到十日,我们就要成亲了,我好高兴。” 李燕沉还没什么表示,却又听见她问的小心翼翼,“祖父告诉我,在他请圣人赐婚前,和你谈过婚事,是吗?” “祖父没告诉我,他到底同你说了些什么,只告诉我你答应了娶我。” 月婉说着说着就有些心虚,不由得低下头,“燕沉哥哥,你真的愿意娶我吗?”她一直很好奇,她祖父同李燕沉到底谈了什么,李燕沉才会答应婚事。 可是祖父怎么都不愿意告诉她,只说日后她就会知道。 她偷偷瞄了一眼李燕沉,却见李燕沉也正盯着她看,将她的小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,不过很快,李燕沉便移开了目光,神情淡漠,“婚期不足十日,如今你再问我,又有何意义。” 到底没有回答他是不是愿意娶月婉。 月婉不免有些泄气,她趴在面前的矮几上,闷声道:“燕沉哥哥,是我太贪心了吗?明明我就已经因为能与你成亲而喜不自胜,却又想要听到你亲口说一回你愿意娶我。” 连她自己都不能想明白,她从何时起,竟变成了这般贪心不足之人呢?是因为从前遗憾太多,所以现在她无论如何都想要消除所以遗憾吗? 李燕沉低头看着月婉的头顶,那根束发用的红绸大约是过长了些,余出来一截,缠绕着她的发丝,乌黑中夹杂着一点红,霎时惹眼。 李燕沉忽而生了一丝恍惚,二人就像是回到了年幼之时,眼前的小姑娘会在他面前,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情绪,同他说她欢喜,又或是忧愁。 明明二人已经有两年不曾再见过。 上回鸿恩寺里,如今马车内,她为何依旧能一如从前呢? 趴在小几上的红衣姑娘忽而动了动,似要抬头。 李燕沉拿起小几上的册子搁在腿上,似方才看她不过只为拿册子。 月婉揉了揉自己的脸,耍赖似的对着李燕沉开口,“反正咱们婚事已定。” “成亲之后,我们就能日日都能待在一起。” “你现在气我,或是怨我。” “成亲之后,我保证会让你心里只有欢喜。” “到了那个时候,你总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你。” “你也会知道你有多喜欢我。” 她越说越不像话,李燕沉终于忍耐不住,拿着册子拍了她的手,“聒噪。” 明明被打了手,月婉却很高兴,眼镜笑的弯弯,“燕沉哥哥,今日是咱们婚前最后一次相见了。” “下回再相见,我们就是夫妻了。” 月婉欢欢喜喜走在陆长愿身旁,“阿兄,今日谢谢你。”愿意带她出门,还让她能见到燕沉哥哥。 陆长愿不好意思的摸摸头,“我从前很少带你出门,可是你不久将要嫁人了,我以后想带你出门都不能了。”他懊悔不已,从前怎么就老是只知道同妹妹吵嘴呢,他忘了总有一日会和妹妹分开的。 月婉安慰他,“阿兄,以后我也会常常回家,和现在不会有什么不同的。” 陆长愿苦笑,“你个小傻瓜,你以为嫁人是什么?” “阿兄别想了,今日既出门了,我们去买些祖母爱吃的糕点回去吧,祖母今日心情定也不大好。”是因为谁而心情不好,兄妹二人都知道。 二人相视,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。 永安王府的马车缓缓行驶在朱雀大街上,宛若方才在巷弄中的停留不过是幻觉。 王肆伺候着茶水,他打量了许久,只觉得自家主子似是有些不同,但也看不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。 他正待要开口,却听李燕沉嘱咐他,“你让人去打听,太师府今日可有不寻常的地方。” 王肆一愣,“太师府近来只在准备王妃娘娘的亲事。” 李燕沉看了他一眼,王肆从善如流,“奴才这就让人去打听。” 李燕沉不再说话,只将放在小几上的册子拿着继续翻着,他今日入宫,一是因为成亲之事要告知祖先,二是是为了将他皇祖父留给他的遗物一一取出,而这本册子便是记录簿。皇祖父疼爱他,几乎将私库里的东西都留给了他。 他静静地翻着记录簿,回想起了那位疼爱他的老人家如何教他一笔一划的写着他的名字。 马车回了永安王府,不过片刻,王肆便将太师府今日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打听到了。 “陈家是王妃娘娘的外祖家,王妃娘娘成亲,陈家无论如何,都会前来长安喝喜酒。” “主子,您是觉着有何不妥吗?” 王肆倒不觉着有什么不妥,婚嫁是人生大事,亲戚前来祝贺自是应当的。 只是他不知,为何他说起陈家入了长安,他家主子看上去似乎一点儿都不高兴呢? 李燕沉轻叩着扶手,应了他一声,“我知道了。” 王肆又问,“那您看,奴才可要做些什么?” 李燕沉将册子递去,“后日,你带人去送聘礼时,将此册之上我点过的物件一并送去。” 王肆略有惊讶,不过很快便点头,“奴才这就去。” 大庆婚俗,大婚前八日,男方亲眷要亲自送聘去女方家,同晒嫁妆一样,也要晒聘礼,好叫旁人知晓,男方有多看中女方。永安王府与太师府的婚事由司礼监着手操办,便连聘礼,也是比照诸位皇室宗亲而由司礼监置办,并无特别之处。 王肆激动,主子如今可是一日比一日有了人气儿,果真是要成亲的人了,竟然开始连自己的亲事都愿意操心了。 王肆正要出门去,却又被喊住,他忙转过身,“主子还有何吩咐?” “后日,若四弟有空,你请他一同前去太师府下聘。” 王肆心中忍不住欢喜,点头应了是,便忙吩咐小徒弟进屋伺候,自个儿亲自去操办后日的下聘。 陆长愿领着月婉出门去散心的事情,陆家上下都没有异议,这对兄妹从前吵闹,如今月婉要嫁人了,反而二人感情一日比一日好。 只是有人却觉得此举不妥当。 陈老夫人歇息够了,精神头也起来,本想将外孙,外孙女都喊到跟前来,却听说这兄妹二人出门去了,陈老夫人当场便不喜。 “我原以为陆家家教甚严,子孙应该尊礼受教,我这外祖母头一日入长安,他们不在我跟前陪我说话,竟出门去了?” 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生了气,一听二人回来,便怒气匆匆的让人去将二人叫来,说是要叫晚辈给她认错。 月婉还不知此事,她今日出了一趟门,见过了她的燕沉哥哥,还买到了刚出锅的萝卜糕,她祖母最爱吃这个。 “祖母,您快尝尝。” 老夫人笑着捻了一块,又问她,“出一趟门就这么欢喜?” 月婉用力点点头。 祖孙二人正说着话,却听得外头有人匆忙走来,“陈家老夫人晕倒了。” 第二十四章 月婉匆匆赶去客院时,正巧看见陆长愿站在院门口同陈家姑娘陈杜若说着些什么。 她放缓了步伐,朝二人走去。 陈杜若哭得有些伤心,泪悬欲坠,我见犹怜。 任凭谁瞧见她哭,心都会软上几分。 莫说此刻陆长愿有些手足无措,便连月婉自己瞧见,都觉着于心不忍,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。 陈杜若小声啜泣,“表哥,若儿知晓今日是外祖母说话是有些不中听,可她是因为太着急表妹会误了终身,并非是有私心,还请表哥在太师面前,替外祖母辩解一二。” 月婉刚巧听见这句话,她停住了脚步,玉书眼珠子一转,压低了声音问她,“姑娘,咱们不过去了吗?” 月婉轻轻点了头,她也不是想要偷听,她只是想要瞧瞧她兄长会如何面对陈杜若。 她的这位表姐,瞧着柔柔弱弱,天真无害的,实则心思深沉,让人难以捉摸。 不远处,陈杜若有些急了,“表哥,你想想,年幼时,你同婉儿表妹去洛阳时,外祖母有多疼爱你们,你该知道外祖母没有什么坏心思的。” “她是真心疼爱表妹,毕竟谁都知道如今永安王不良于行,他再是金尊玉贵的王爷,外祖母也不想她嫁去受苦。” “只是我们来前不知晓,表妹的亲事原是表妹自己点了头的。” 陈杜若每句话都含着泪,每句话都将陈老夫人今日所为的苦衷点了出来。 陆长愿一直听她说着,起先因为陈杜若的眼泪而惊慌失措的神情,渐渐就流露出了不忍心。 方才陆太师归家,陈老夫人怒气匆匆去找了陆太师,陆太师话还没说上两句,陈老夫人便晕了过去。 陆长愿全都看在了眼里。 年幼时,外祖家要曾将他们兄妹接去洛阳小住,那时,陈老夫人慈祥和蔼,陈家表兄妹有什么,他们二人只会有更多,便是起了争执,陈老夫人也是罚陈家表兄妹,不会罚他们二人。可谓是将他们看做了眼珠子。 他终于开了口,“表妹,你别哭了。” 陈杜若哭声渐消,掩在绣帕下的小脸神情松缓下来。 却又听陆长愿开口,”只是表妹刚刚说的话,我觉着不对,外祖母一到我家,便问是不是我祖父逼着婉儿嫁的。” “这是将我祖父当做了恶人不曾?” 陈杜若脸色一僵,“表哥,若儿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陆长愿又道:“你说没有这意思就没有吧,只是今日我祖父方才说了,婉儿是陆家人,她日后过得幸不幸福,自有陆家撑腰。” “还请表妹转告外祖母,我同婉儿如今大了,她年事已高,不必整日为我和婉儿操心。” “婉儿就要出嫁了,我不想让她在家的这几日,还要因外祖母伤心。” 陆长愿没打算进院子里再去瞧瞧陈老夫人,只是见他表妹哭的可怜,“表妹如此明事理,还请表妹多开解外祖母一二分。” 陈杜若手指捏紧了绣帕,垂着头,陆长愿的视角里,只能看见她红肿的双眼。 “我知道了,表哥。”陈杜若柔柔的应了。 陆长愿点点头,“我今日还有功课,就不见外祖母了,请她好生休息。” 说完这话,他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。 拐了个弯儿,便见月婉站在那儿。 他犹豫了片刻,走上前,只道:“妹妹,外祖母歇下了,咱们就别去打扰了。” 月婉也不想去,便道:“好。” 她从方才见过了李燕沉,笼罩在她头顶的乌云早就被吹散,此时此刻心情极好。 陆长愿心情却不大好,她叹了一口气,缓缓说道:“阿兄,方才你同陈家表姐说的话,我都听见了。” 她很担心,她阿兄会因为陈杜若这番话而心软,去找祖父争论。 幸好,她阿兄如今比她想得要明事理多了,同从前那个长安纨绔完全不一样了。 明明两个月前,她阿兄还会背着家里逃学和侯二他们厮混,被祖父发现,便会去向祖母求救,周而复始,她怕哪天祖父真就对她阿兄失望了。如今她阿兄却迅速成长,变得稳重可靠。 陆长愿见她满是欣慰,不像是妹妹,倒像他姐姐似的。便觉着该拿出他做兄长的威严来,“你以前总是因为我逃学同侯二他们厮混而和我争吵。” “旁人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是姐姐,我是弟弟。” 月婉捂嘴轻笑,“日后若阿兄还同从前一样,我也会如此的。” 陆长愿忙摇头,“哪里还需要你日日在旁督促,你放心,我既说过日后会专心学业,便不会将心思放在玩乐之上。” “你嫁了人,我做哥哥的日后还要给你撑腰呢,没点儿真本事怎么行。”特别是他妹夫比谁都厉害,他没点儿真才实学在妹夫面前头都抬不起来。 “诶诶,妹妹你怎么就哭了。” 陆长愿手忙脚乱。 月婉红着眼,却满脸都是笑,“我只是太高兴。” “对了阿兄,祖父到底同外祖母说了什么,外祖母怎么会晕过去?”月婉还有些好奇。 说到这儿,陆长愿神情颇为复杂,“外祖母问祖父为何不愿将你嫁入东宫。” “祖父只轻飘飘说了一句,若是陈家觉着婉儿不嫁太子可惜了,陈家自可请嫁姑娘入东宫。太师府定会祝贺。” “然后外祖母就晕了过去。” 有些话,便是人心里头是那么想的,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,却是莫大的羞辱。 陈家自诩清贵世家,怎么做的出卖女求荣之事呢。 “虽我觉着祖父这话说的没错,但当时若儿表妹整个人都羞红了脸哭着跑了出去,有些可惜。” 陆长愿觉着有一点不忍,陈杜若又没做错什么。 可他祖父一句话便将他外祖母的气焰给打压了去,着实是大快人心。 月婉听完,不由得瞪圆了眼睛,忍不住给她祖父竖了个大拇指。 时间飞逝,月婉刚试嫁衣,便听得外头锣鼓喧天,这是宫中送聘礼来了。 院里的小丫头们都跑出去看,只落得月婉在屋中试着嫁衣和朱钗。 “我也想去瞧瞧。”月婉忍不住道。 玉竹替她鬓上凤尾钗,含笑道:“哪有新嫁娘跑出去瞧男方晒聘礼的,等一会儿宫人都走了,姑娘再去看也不迟。” 月婉想了想,左右都是宫中内库里的物件,也没什么好瞧的。 她便沉下心来,仔细端详镜中的妆容。 聘礼放满了整个前院的空地,除了月婉,旁人皆站在廊下,看着那打头穿着紫色蟒袍的金贵公子,让人边将聘礼抬进来,边唱念名字。 小丫头们站在廊下,每抬进一件聘礼,便忍不住发出一连串感慨,“哇!”给足了为首贵公子的面子。 老夫人站在台阶上,笑的开怀。忽又见一物,宫人高喝一声此树名紫气东来,众人纷纷看向那紫玉雕刻而成的玉树,紫玉为柱,绿玉为叶,雕刻的栩栩如生,藏着宝珠穿着的葫芦果子,是多子多福之意,紫玉名贵,还是有一人来高,着实价值连城。 宫人又足足念唱了半个时辰,所有聘礼方才堪堪摆放完毕,剩下的箱笼也因为放不下不再打开。 贵公子笑着开口,十分客气,“我今日不负皇兄嘱咐,将聘礼完整送来。” “还请老夫人过目。” 陆老夫人笑道:“王爷亲自前来,先前有失远迎,还请王爷莫怪。” 四皇子,庆阳王李燕笙,此刻半点王爷架子都没有,客客气气道:“今日送聘礼,本就是该我前来见老夫人。” 院中热热闹闹的声音一直不停歇,月婉听着也觉着开心。 玉书跑来,兴冲冲的给她描述着外头场景,“姑娘不知道,今日可是庆阳王带人来送聘礼,通城走了一圈,可热闹了!奴婢听说满长安的百姓都在街上围观呢!” 月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忍不住笑开了怀。 明明就喜欢她嘛。 第二十五章 聘礼送入太师府的当天,满长安城的人都在议论那些个传闻已随着先帝葬入帝陵的宝物,没想到,先帝竟全都留给了永安王。 众人后知后觉,终于想起,当年先帝最疼爱的小辈里,便是李燕沉。不然先帝也不会封年幼还不知根基如何的李燕沉为太子。众人又可惜起来,若是李燕沉未曾伤了腿,这场婚礼,会更万众瞩目。 外头一切纷纷扰扰,都不曾扰乱王府对婚礼的布置。 冷清如无人之地的院落也都被挂上了红绸红灯笼,处处都张贴着喜字,抬眼望去,眼前都是一片热闹的红,将冷清逼退的毫无藏身之处。 红绸随着清风在树梢枝头飞扬,似是树上开满了红花,庆贺着即将到来的婚礼。 树下坐着一人,穿着一身浅浅的月白衣袍,眉眼冷清不似人间,却因着那耀眼的红似是落在他身上,终于给他添了几分喜气,拉他入了凡尘,做这红尘俗人。 他微微抬头,皱着眉看着这一树红花,琉璃色瞳孔倒映,似是装满了喜悦,却又因为他蹙着的眉,而显得矛盾不安。 他已有数日不得安眠,像是在努力抗拒明日的到来,却又带着压抑不住的期待。 明日,便是大婚之日。 他和月婉的大婚之日。 他在此处静静地待了一个时辰,心中似有答案即将破茧而出,解除他一切疑惑。 王肆找了许久,终于找着他,此刻也顾不上他沉思时不喜被人打扰,忙上前去,“主子,您怎么在这儿,叫奴才好找。” 他的思绪霎时犹如丝线从中断开,那扰的他这些日子日日不得安眠的疑惑和烦躁,依旧不得所解,一想到此,他看向王肆时,便多了一丝恼怒,“何事?” 王肆装作没瞧见,笑开了来,“喜服送来了,正好现在再试穿一回,好看看还有何处要改。” 李燕沉瞥了他一眼,“按着身量所裁,何须再试一回?” 却又很快否定了这个答案,“罢了,试试也无妨。”喜服这一辈子,也只会穿明日这一回而已,是该试试。 王肆含笑,上前推着轮椅,一边同他说着明日的安排。 不知是圣人怜惜嫡子腿脚不便,还是为何,明日大婚,流程精简了许多,王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,却又力求每一步流程都能达到完美。 说着说着,王肆说起了特意打听来的太师府趣闻。 “对了,奴才听说,王妃娘娘的三位兄长,都想亲自背王妃娘娘上花轿送嫁,连着比试了好几场,二少爷终于赢得了这机会。” “听说,他被太师府其他两位郎君追着满院子打。” 李燕沉安静的听着,不知为何,光是听着话语,眼前就能浮现出一幕幕画面,月婉大约会站在廊下,看着她三位兄长打闹而眯着眼笑开怀。 一想到此,他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动。 月婉哭笑不得看着眼前,因为脸上不小心撞了柱子红了一块的兄长。 陆长愿很难过,非常难过。 甚至难过到眼中泛泪,“妹妹,我明日不能背你上花轿了。”他伤的是脸,如何能在亲朋好友的面前,背着他妹妹上花轿呢,。 月婉拿着药膏,揉散开来,给陆长愿揉着伤口,“谁叫阿兄不看路,日日都走的路,竟会撞了柱子。” “还不是大哥,掰腕子输了我,就来追着我打!” 月婉手上用了力,陆长愿忍不住疼,“嘶!” 说来,三位兄长中,她自是与一母同胞的亲哥哥,更为亲近,可是大伯家的两位哥哥对她也很好。若不是她阿兄非要在旁人面前炫耀,也闹不出今日这事了。 “你可别胡乱编排大哥了,大哥多沉稳啊。” 她瞧着陆长愿脸上红红紫紫,觉得好气又好笑,“那阿兄今日记得多敷脸,明日若能消了肿便看不大出来了。”她是不介意阿兄顶着大花脸给她送嫁,只是阿兄不肯,说这样便会叫人笑话。 陆长愿若有所思起来。 明日就要大婚了。 陆家人人都紧张不已,满府的人,都在尽然有序的做着最后的准备。 月婉坐在廊下看旁人检查着喜字有没有贴歪,她瞧着住了多年的院落,这里一草一木她都熟悉不宜,闭着眼睛仿佛都能知晓哪处放着什么。 能嫁给燕沉哥哥,她当然是满心都是欢喜。 可是就要离开家了,临别时却又生起了浓浓的不舍。 这是她未出嫁时在家的最后一晚。 她去了正院,陆太师正在同老夫人说话,见她来,二人也不意外。 陆太师神色还算正常,只叮嘱了她一句,“陪你祖母说说话便回去歇着,今日要早些休息,明日还得早起。”说完这话,陆太师背着手,晃晃悠悠出了院门,说是去书房整理函件。 老夫人叹道:“你祖父这是舍不得你呢。” 说完,老夫人张开了怀抱,眼中含着热泪,“快过来,让祖母再瞧瞧你。” 月婉何尝不知道,她祖父感情含蓄,不会同祖母一般,将不舍得话一遍又一遍的同她说着。 过了许久,老夫人放开她,不舍道:“去陪你祖父说说话。” 月婉点了头,轻轻敲响了书房的门,陆太师语气淡淡,“进来吧。” 她放轻了步伐走进去,却见陆太师背对着她,站在书房悬挂的那幅山河图前,似在认真看着画卷。 月婉走上前去,低声唤道:“祖父。” 陆太师终于转过了身,满脸慈爱看着月婉,“一晃眼,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。” “原本,我同你祖母想要多留你几年。” 月婉听着心中就愧疚,她有不能说的缘由,也有那一分只想嫁给李燕沉的私心,所以才会叫祖父祖母伤心。 陆太师眼神清明,似洞穿了她的想法,“这不是你的错,婚期定的这样早,是我向圣人提出来的。” “我想让你日后后悔了还有选择的余地。” 月婉鼻子一酸。 “自然你不会后悔,我同你祖母会更安心。” 陆太师并未多言,他是陆家的天,撑起这个家,从不会多吐露几分真心,也不愿叫孙女看出他此刻有多难过。 月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正院,她打起了精神,又去见过陆侍郎同大夫人。 直到夜深,她方才入眠。 大婚这日,从清晨起,仿佛没有一处是不热闹的,月婉懵神的坐在妆镜前,任由妆娘替她开面上妆,耳旁是锣鼓喧天,贺喜声不断。 瞧着铜镜中,她的脸一点一点的上了精致的新娘妆,眉眼皆染上了喜色,一切犹如在梦中。直到,嫁衣上身,就要踏出房门,拜别亲长时,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。 老夫人眼中含着热泪,亲手将大红盖头蒙在她头上,“好孩子,去吧。” 红盖头隔绝了她的视线,却没有隔绝她此刻的心情。 她跪下认认真真叩首,“婉儿拜别祖父,拜别祖母。” 有人站在台阶之下,稳稳地将她背上,走了两步,她小声唤道:“阿兄?” “是我。”是陆长愿小声的回应,“我和大哥说好了,门内我背你,门外上轿前,他背你,这回该轮到三弟哭了。”陆长愿无论如何都得亲自送嫁,只是他脸上的上,还带着痕迹,不好露在人前。 月婉趴在他背上,又轻轻地唤了他一声,“阿兄。” 不知过了多久,花轿终于停下,耳旁的锣鼓声一直不曾停下,忽而有箭矢破风而至的声音,还有一阵鞭炮声响起,花轿落了地。 她被喜娘牵着稳稳地走下了花轿。 她听得喜娘大声念唱:“新娘与新郎共牵红绸,长长久久,永不分离……” 她垂下眼眸,隔着盖头,她看见了一只骨节分明,如玉白洁的手,拿着红绸的一端轻轻地放进了她的手中。 双手相触的一瞬间,她终于从云端落在了地上。